我外婆有一把梳子,牛角做的,颜色是那种沉郁的暗红色,像是浸透了岁月的陈血。梳齿细密,顶端镶嵌着一小块磨损得几乎看不清纹路的银饰。她从不许别人碰这把梳子,每天清晨,都会坐在那面模糊的铜镜前,用这把红梳子,一下,一下,梳理她稀疏雪白的头发,嘴里哼着听不清词儿的古怪小调。
我小时候好奇,问她这梳子有什么特别。外婆浑浊的眼睛会看向窗外,半晌才幽幽地说:“阿囡,这梳子啊,认主。它帮你,也……缠着你。”
后来外婆去世了,母亲收拾遗物,看到那把红梳子,像是碰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,嫌恶地皱皱眉,随手就要扔进垃圾桶。不知怎的,我心里一悸,鬼使神差地把它捡了回来,偷偷藏在了自己的行李箱里。也许是觉得,这是外婆留给我唯一的念想。
大学毕业,我在城市里找到工作,租了个一室一厅的老房子。搬进去收拾东西时,再次看到了那把用红布包着的梳子。想起外婆的话,心里有些膈应,但还是把它放进了抽屉深处,没再多管。
独居生活起初很平静。直到有一天加班回来,累得头晕眼花,洗完澡习惯性地拿起自己常用的塑料梳子梳头,却发现梳子不知何时断了齿。无奈之下,我想起了抽屉里那把红梳子。
犹豫片刻,我还是把它拿了出来。牛角触感温润,带着一丝奇异的凉意。我对着浴室镜子,学着外婆的样子,轻轻梳理头发。
很奇怪,这把梳子梳过头皮时,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传遍全身,仿佛所有的疲惫和烦躁都被一一梳通、带走了。头发也似乎变得格外顺滑光亮。
从那以后,我几乎离不开这把红梳子了。每天早晚梳头成了我最放松的时刻。镜子里的自己,气色似乎也越来越好,眼神明亮,皮肤润泽。
但渐渐地,一些不对劲的事情开始发生。
我偶尔会闻到一股极淡的、像是陈年胭脂混合着草药的味道,就萦绕在我身边,尤其是在我用完梳子之后。有时半夜醒来,会隐约听到极轻微的、梳子刮过头发的“沙沙”声,仿佛有人就在我的房间里梳头。可每次开灯,房间里都空无一人。
我以为是自己工作压力太大,出现了幻听幻嗅,并没太在意。
直到有一次,周末的下午,我在家整理照片,无意中翻到一张外婆年轻时的黑白照片。照片上的外婆,穿着素色旗袍,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长辫子,眉眼清秀,和我记忆中风烛残年的老人判若两人。
我看着照片,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。不是对外婆的怀念,而是……对照片上这个形象、这种气质的熟悉。
我拿着照片走到穿衣镜前,下意识地对比。
镜中的我,不知何时,留起了和照片里外婆年轻时相似的中长发。因为长期用那把红梳子,头发乌黑顺滑,光泽动人。而我的眉眼间,那股沉静的神态,微微蹙眉的习惯,甚至嘴角抿起的弧度……
竟与照片上的外婆,有了七八分的相似!
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!
我猛地丢开照片,冲进卧室,从抽屉里翻出那把红梳子。暗红色的牛角在灯光下泛着幽幽的光泽。我这才注意到,梳齿之间,似乎缠绕着几根不属于我的、略显花白的长发。
是外婆的头发?它们一直没被清理掉?
恐惧让我想要立刻扔掉它。可当我的手触碰到那温润的牛角时,那股奇异的舒适感又来了,仿佛有声音在脑海里诱惑:“拿着它,你会变得更好看,更像我……”
我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,梳子掉在地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。
那天晚上,我做了噩梦。梦见外婆坐在那面铜镜前,用红梳子一下下梳头,哼着那古怪的小调。镜子里映出的,却不是她苍老的脸,而是我的脸!脸上带着我从未有过的、属于外婆暮年的那种慈祥又诡异的微笑。
我惊醒了,浑身冷汗。窗外天还没亮,房间里一片昏暗。我颤抖着伸手想去开台灯,却摸到了一样东西——冰冷,细密,带着熟悉的温润触感。
是那把红梳子。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枕边。
我发誓我把它扔在了客厅的地上!
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我。我尖叫着把梳子扫到地上,缩在床角,直到天亮。
第二天,我请了假,拿着那把用厚布层层包住的梳子,去了城里一座有名的寺庙,想请僧人帮忙处理。接待我的老和尚听完我的讲述,又仔细看了看那把梳子(他甚至没有用手直接触碰),脸色凝重地摇了摇头。
“施主,此物灵性已成,与您血脉相连,寻常方法已难送走。”他叹了口气,“它依恋的,并非仅仅是您,而是通过您,延续它前任主人的‘存在’。强行毁弃,恐遭反噬。”
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我几乎要哭出来。
老和尚双手合十:“执念因梳头而起,或可由此而终。但它会抗拒,会诱惑你,会让你看到它想让你看到的。切记,镜中之像,皆为虚妄。当你不再能从镜中认出自己时,便是它……彻底取代你之时。”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租住的房子。看着镜中那张越来越陌生、越来越像外婆年轻时的脸,我知道,我必须做个了断。
晚上,我沐浴更衣,深吸一口气,拿出了那把红梳子。我没有开明亮的顶灯,只在盥洗台上点了一根蜡烛,如同进行一场古老的仪式。
我站在镜前,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“我”,拿起了梳子。
当梳齿接触头皮的瞬间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舒适感涌来,几乎让我沉醉。镜中“我”的嘴角,似乎勾起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,眼神温婉,却透着一股岁月的沉淀。
“来吧,孩子,”一个模糊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响起,像是外婆,又像是另一个女人,“像外婆一样,一直美下去……”
我几乎要沉沦在这诱惑里,想要一直梳下去。
但就在这时,我看到镜中“我”的鬓角,一缕头发,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变得灰白!
是老和尚的话惊醒了我!镜中之像,皆为虚妄!
我猛地一咬舌尖,剧烈的疼痛让我瞬间清醒。抵制住那几乎无法抗拒的舒适感,我开始用梳子,逆着发根,一下,一下,艰难地梳理。
每逆向梳理一下,那舒适感就减弱一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撕扯般的滞涩感,仿佛不是在梳头发,而是在剥离某种附着在我身上的东西。镜子里的影像开始剧烈地晃动、扭曲,那张酷似外婆的脸露出痛苦和愤怒的神情,烛光也跟着疯狂摇曳。
我死死盯着镜子,不再看那张脸,只看着自己原本的眼睛,用尽全身力气,继续逆向梳理。
梳齿间,不再是掉落的几根头发,而是丝丝缕缕、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、灰黑色的絮状气息,它们飘散在空中,发出细微的、不甘的嘶鸣,最终消散。
梳到第九十九下时,那种被窥视、被缠绕的感觉骤然消失了。镜中的影像稳定下来,虽然脸色苍白,眼神惊恐,但那确实是我,是我自己的脸!不再有那种诡异的、不属于我的沉静和妩媚。
我手中的红梳子,颜色似乎黯淡了许多,那股温润的触感也变得冰冷粗糙。我把它和那根燃尽的蜡烛一起,用红布包好,第二天托人送回了老家,埋在了外婆坟旁的老槐树下,没有立碑,也没有标记。
我再也没有用过牛角梳。
只是有时候,在公共场合,看到某个有着乌黑顺滑长发的背影,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胭脂气,我还是会心里一紧,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头发。
然后快步走开,不敢回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