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村东头有口老井,井口用青石垒着,井水深不见底。打我记事起,奶奶就反复叮嘱:“离那口井远点,尤其天黑以后。井里的东西,爱抓小孩脚脖子。”
村里的孩子都怕那口井,连最大胆的二狗子也不敢靠近。井边的野草长得比人都高,仿佛那口井在自觉地划出禁区。
去年夏天,城里来的施工队要在我们村建度假村,第一件事就是要填掉那口“碍事”的老井。村长极力反对,说这井填不得,要出大事。但开发商塞了钱,第二天,推土机就开到了井边。
我记得那是个闷热的午后,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。施工队的小王系着安全绳,下井查看情况。他在井底待了十分钟,对讲机里突然传来一声尖叫,接着就是忙音。
上面的人赶紧把他拉上来。小王脸色惨白,嘴唇哆嗦着说:“井底有、有东西摸我的脚!”
大家以为他是被水草缠住了,都没在意。施工队长亲自下去,结果上来后一言不发,当天就辞工回了城里。
井还是被填了。推土机轰隆隆地作业,一车车的土石倒进井里,整整填了三天。
井填平后的第七天,怪事开始了。
先是村里的鸡鸭莫名其妙地少了很多,接着是村头的李寡妇半夜听见有人敲窗,开窗却不见人影,只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,从窗口一直延伸到被填埋的井口位置。
最诡异的是二狗子家三岁的小女儿,有一天突然指着空荡荡的墙角说:“井里的姐姐在对我笑。”
二狗子媳妇吓得赶紧抱着孩子去找神婆。神婆点香看了半天,脸色越来越凝重:“井里的东西跟着孩子回来了。这东西怨气重,要讨替身呢。”
当天晚上,二狗子家就出事了。
半夜里,他们被孩子的哭声惊醒,开灯一看,小女儿的脚踝上不知什么时候系上了一根红绳,绳子的另一头消失在门外。
他们顺着红绳追出去,绳子一直延伸到被填埋的井口,钻进土里不见了。
二狗子壮着胆子扒开土,发现红绳竟然是从填井的土石缝隙里伸出来的。他用力一拽,土里传来一声像是女人的叹息。
从那以后,村里接二连三地有人脚踝上出现红绳。都是半夜被系上的,怎么解都解不开,剪刀剪不断,火烧不着。
我奶奶看着这一切,只是摇头:“造孽啊,井灵发怒了。”
我偷偷问奶奶,这井到底有什么来历。
奶奶叹了口气,讲起了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。
六十年前,村里有个叫秀姑的姑娘,长得水灵,唱得一嗓子好山歌。她和邻村的知青相好,怀了孩子。谁知知青被推荐上了大学,一去不回。
秀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,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也越来越多。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她跳进了那口井。
“秀姑死的时候,”奶奶压低声音,“脚踝上系着一根红绳。那是我们这里的习俗,怀了孕的女人系红绳,保佑母子平安。”
“那后来呢?”
“后来...”奶奶的眼神变得恍惚,“井就开始闹腾了。先是打水的人总听见井底有人唱歌,接着是几个孩子差点掉进去,都说是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井里向他们招手。”
“那为什么不请人作法?”
“请了,”奶奶叹气,“不止一次。可是每次作法后,反而闹得更凶。最后一位老道士说,秀姑的怨气太深,镇不住,只能敬而远之。”
就在奶奶讲完这个故事的三天后,我发现自己的脚踝上也系上了红绳。
那是个凌晨,我被一阵歌声惊醒。歌声很轻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是就在我的窗外。我仔细一听,竟然是奶奶年轻时哼过的那首《月亮歌》。
我猛地坐起,掀开被子,看见自己的右脚踝上不知何时系上了一根红绳。绳子湿漉漉的,还在滴水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,连忙去解,可那绳子像是长在了肉里,越解越紧。
第二天,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奶奶。奶奶盯着我脚踝上的红绳,脸色死一般苍白。
“该来的还是来了...”她喃喃道,“秀姑看上你了。”
“为什么是我?”
奶奶沉默了很久,才说:“因为你长得像那个知青。”
奶奶从箱底翻出一本发黄的族谱,指着其中一页给我看。原来,那个负心的知青,竟是我的三爷爷。他上大学后改了名字,在城里另娶他人,从此再没回来过。
“秀姑这是要讨债啊...”奶奶老泪纵横,“讨我们陈家的债。”
当天晚上,奶奶带着我去了被填埋的井边。她摆上香烛供品,跪在井前念念有词:“秀姑啊,孩子是无辜的。你有什么怨气,冲我这个老婆子来...”
突然,平地刮起一阵阴风,香烛全灭了。我听见井的废墟里传来女人的哭声,凄凄惨惨,听得人心里发毛。
奶奶站起身,脸色异常平静:“秀姑答应见我。明天午时,我下井去跟她谈谈。”
我大吃一惊:“这井都填了,你怎么下去?”
奶奶指着脚踝上的红绳:“它会带路。”
第二天午时,奶奶真的一个人去了井边。她不让我跟着,说这是她和秀姑之间的恩怨。
我在家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个时辰,奶奶还没回来。我忍不住跑到井边,只见奶奶平时拄的拐杖倒在井口的废墟上,人却不见踪影。
我发疯似的扒开土石,发现填井的土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,洞里黑漆漆的,隐约有台阶通向地下。
我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。
洞里很暗,我打开手机照明,发现这是一条人工开凿的阶梯,沿着原来的井壁螺旋向下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,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胭脂香。
我往下走了大概十分钟,阶梯到了头,眼前出现一个巨大的地下洞穴。洞穴中央是一口真正的水井,井水漆黑如墨。井边坐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,正背对着我梳头。
“秀姑?”我试探着叫了一声。
女人缓缓转过身来——那是一张惨白浮肿的脸,眼睛没有瞳孔,只有两个黑洞。但奇怪的是,我并不觉得害怕,反而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。
“你来了...”她的声音空灵缥缈,“像,真像...”
“我奶奶呢?”
她指了指井水。我凑过去一看,井水像镜子一样映出奶奶的身影——她在一个昏暗的房间里,正和一个年轻男人说话。那男人穿着老式中山装,梳着分头,赫然是年轻时的三爷爷。
“这是...”我惊呆了。
“她在还债,”秀姑轻声说,“替我解开那个心结。”
井中的景象不断变换:三爷爷和秀姑在山坡上对歌,在井边私定终身,在月光下依依惜别...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封已经泛黄的信上:
“秀姑:我在城里已有家室,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。孩子...打掉吧。”
秀姑的哭声在洞穴中回荡,凄厉得让人心碎。
“我等了他六十年...”秀姑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,“等的就是一句道歉...”
我不知哪来的勇气,对着井水大声说:“三爷爷早就后悔了!他临终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!”
这是真的。三爷爷五年前去世时,我随父亲去参加葬礼。弥留之际,他确实一直在念叨“秀姑”两个字。
秀姑的身影停止了变淡。她看着井水,井水中浮现出三爷爷临终的画面:他老泪纵横,一遍遍地喊着“秀姑,我对不起你...”
“原来...他真的记得...”秀姑的声音变得柔和。
洞穴开始震动,井水沸腾起来。秀姑的身影越来越淡,最后化作一缕青烟,消失在井中。
井水恢复了平静,水面上漂浮着那根红绳。
我捡起红绳,发现洞穴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字:
“情债已了,勿念。”
我沿着原路返回,爬出洞口时,发现已经是傍晚了。回到家,奶奶正坐在炕上喝茶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“奶奶!你没事吧?”
奶奶笑眯眯地看着我:“我能有什么事?就是睡了个午觉,做了个很长的梦。”
我低头看自己的脚踝,红绳不见了。
从那以后,村里再也没人脚踝上出现过红绳。被填埋的井口长出了一棵槐树,今年开春时,开了一树的白花,风一吹,像是有人在轻声唱歌。
有时我路过那里,还能闻到若有若无的胭脂香。
也许,秀姑终于放下了。
也许,她还在等。
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。
等一句迟到了六十年的道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