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萝嬢嬢是河西村的神婆,专营“问米”,据说能请来亡魂,附身于米碗之上,与生者对话。她家那间终年昏暗、弥漫着香烛和陈旧米谷气味的老屋,是村里人又怕又敬的地方。
青萝嬢嬢问米,有三个规矩。一、不同鬼神;二、不问死因;三、不准触碰法坛上的任何东西,尤其是那碗作为媒介的“灵米”。
前两条好理解,触犯阴阳界限,容易引火烧身。至于第三条,据说是因为那碗灵米承载着来往亡魂的“气”,活人触碰,轻则大病一场,重则……会被那些留恋阳世的东西“沾上”,甩脱不掉。
村东头的张寡妇,儿子铁柱三个月前在镇上矿难死了,连尸首都没找全。张寡妇哭得肝肠寸断,整个人瘦脱了形。她不信儿子就这么没了,总觉得儿子有话没说完,揣着家里仅有的积蓄,敲开了青萝嬢嬢的门。
昏暗的油灯下,青萝嬢嬢面无表情地听着张寡妇的哭诉,干枯的手指捻着三炷香,烟雾笔直上升。
“嬢嬢,我就想问问我家铁柱,他在下面缺不缺衣裳,钱够不够花……还有,他有没有啥未了的心愿……”张寡妇泣不成声。
青萝嬢嬢沉默半晌,沙哑开口:“规矩,你都晓得?”
张寡妇连忙点头,将皱巴巴的钞票放在香案上。
法事开始。青萝嬢嬢在一个粗陶海碗里装满白米,插上三根线香,然后闭目念咒,声音低沉模糊,像是梦呓。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油灯的火苗不再跳动,拉得又细又长,泛着幽绿的光。
张寡妇紧张地攥着衣角,大气不敢出。
突然,青萝嬢嬢身体猛地一颤,头颅不自然地垂下,再抬起时,眼神完全变了!那不再是老人的浑浊,而是一种属于年轻男子的、带着惊惶和痛苦的眼神!
“娘……娘……”一个带着哭腔的、年轻的声音从青萝嬢嬢喉咙里挤出来,音调竟与死去的铁柱有七八分相似!
张寡妇“哇”一声哭出来,扑到香案前:“铁柱!我的儿啊!你在下面好不好?冷不冷?娘给你烧的纸钱收到没?”
“冷……娘,水里好冷……透骨头的冷……”‘铁柱’的声音颤抖着,“钱……钱没收到……都被‘他们’抢走了……”
“他们?他们是谁?”
“水里的……好多……好多……”‘铁柱’的声音充满恐惧,“娘,我疼……身子被石头压着……喘不过气……”
张寡妇心如刀绞,哭喊着:“儿啊,你还有啥心愿未了?娘一定给你办到!”
“鞋……我的鞋……”‘铁柱’的声音变得急促,“我的一只鞋掉了……找不到了……没鞋,路不好走……他们老是推我……”
“鞋?啥样的鞋?掉哪儿了?”张寡妇急忙问。
“就……娘你给我做的那双……千层底,黑布面……”‘铁柱’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,仿佛信号不良,“掉……掉在……井……”
话音未落,青萝嬢嬢猛地一个抽搐,身体软倒下去,碗里的白米“噗”地一声,无端炸开一小团,几粒米甚至溅到了张寡妇手上。
法事结束了。青萝嬢嬢疲惫地睁开眼,仿佛苍老了许多,她看着泪流满面的张寡妇,虚弱地说:“问完了,走吧。”
张寡妇失魂落魄地回到家,满脑子都是儿子说“冷”、“疼”、“鞋掉了”。井?哪个井?村里就一口废弃的老井,在村后山脚。
她翻箱倒柜,找出铁柱生前穿的那双千层底黑布鞋,果然只剩下一只。另一只,想必就是掉在井里了。
第二天天不亮,张寡妇就拿着那只孤零零的布鞋,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村后的废井边。井口被荒草半掩,幽深漆黑,一股凉气从井底冒上来。
她跪在井边,哭着将那只布鞋扔进井里:“铁柱!儿啊!鞋给你送去了!你穿好鞋,好好走路啊!”
做完这一切,她心里仿佛轻松了些。可怪事,也从这一天开始了。
先是她总听到屋里屋外有脚步声,很轻,像是有人光着脚在走路。接着,家里的物件会莫名其妙地移动位置,尤其是鞋子,总是东一只西一只。晚上睡觉,总觉得被子沉甸甸的,像是……躺着另外一个人。
张寡妇以为是思念成疾,出现了幻觉。直到那天晚上,她起夜,迷迷糊糊看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影,背对着她,身形像极了铁柱。她心中一喜,刚要喊,却见那人影缓缓转过身——
月光下,那是一张泡得肿胀发白、五官模糊的脸,嘴角却咧开一个极其怪异的笑容。最让她头皮发麻的是,那影子的脚上,穿着一双鞋——正是她扔进井里的那只千层底,和……她手里仅存的另一只!
它把两只鞋,都“穿”上了!
张寡妇当场吓晕过去。醒来后,人就有些不对劲,眼神呆滞,常常对着空气自言自语,有时哭,有时笑。村里人都说,张寡妇被儿子的鬼魂缠上了,是因为她问了不该问的,还碰了那碗“灵米”。
他们去找青萝嬢嬢想办法。青萝嬢嬢却紧闭房门,任凭怎么敲也不开,只在屋里沙哑地说:“债主上了门,送不走了……各自安好吧。”
张寡妇的状况越来越糟。她开始怕水,连喝水都哆嗦;晚上不敢睡觉,说一闭眼就感觉有湿漉漉的手在摸她的脸;她还总说胡话,什么“井里好挤”、“他们嫌我占地方”……
一个月后的清晨,张寡妇被发现死在了自家水缸里。水缸不大,她却是头下脚上,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栽了进去,活活淹死的。
她的眼睛瞪得老大,充满了惊恐,右手死死攥着一样东西——那是她从青萝嬢嬢法坛上,趁其不备偷偷藏起来的一小撮……灵米。
在她的左脚踝上,清晰地印着五个乌青的手指印,与当年刘老四脚上的一模一样。
而那双千层底的黑布鞋,整整齐齐地,摆放在她淹死的水缸边。
仿佛,有什么东西,穿着这双鞋,亲自来把她接走了。
青萝嬢嬢在张寡妇下葬后,也彻底消失了。有人说是远走他乡,也有人说,在她那间老屋里,闻到了和张寡妇家一样的、浓郁的河腥气。
只有那口村后的废井,每逢夜深人静,似乎总能听到里面传来细微的、像是很多人挤在一起的……抱怨声和啜泣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