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李家坳,有一口老井,就在村东头的槐树下。井口不大,青石井栏被磨得油光水滑,也不知历经了多少岁月。打我记事起,这口井就被一块巨大的、布满苔藓的青石板严严实实地封着,上面还用粗大的铁链缠了好几圈,锁着一把早已锈蚀成铁疙瘩的老锁。
关于这口井,村里有个代代相传、不容置疑的铁律——谁也不准靠近,谁也不准打开,尤其是女人。
小时候,我们一群孩子调皮,曾想爬上井台玩玩,被路过的三叔公看见,平日里和蔼的老人瞬间变了脸色,抄起荆条把我们一顿好抽,边打边吼:“作死的东西!那是你们能碰的吗?!”那惊恐万状的神情,比任何鬼故事都让我们害怕。从此,那口井连同它周围的一片地,都成了我们潜意识里的禁区,绕着走。
后来我考上大学,留在城里工作,一年也回不了一两次老家。关于那口井的记忆,也渐渐沉入了心底,蒙上了灰尘。
这次回来,是因为奶奶病重。守在床前尽孝的最后几天,老人家时而清醒,时而糊涂。有一次,她紧紧攥着我的手,枯瘦的手指冰凉,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帐顶,嘴唇哆嗦着,反复念叨:“井……井里有东西……穿着红……红的鞋……在招手……不能看……看了就……就回不来了……”
我只当是老人家的谵妄,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。没过几天,奶奶便安详地走了。
丧事办得隆重,按照老规矩停灵三天。最后一晚,守夜的人熬不住,前半夜还强打着精神,到了后半夜,灵堂里便只剩下我和几个本家兄弟,也都东倒西歪地打着盹儿。
我也困得厉害,眼皮直打架。朦朦胧胧中,似乎听到一阵若有若无的歌声,像是女人在哼唱,调子很古怪,婉转又凄凉,听不清词,却直往人耳朵里钻,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意。
我猛地惊醒,灵堂里烛火摇曳,映得奶奶的遗照明明灭灭。那歌声似乎还在,丝丝缕缕,飘忽不定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是紧贴着灵堂的窗户。
“你们听见没?”我推了推旁边的堂弟。
堂弟睡眼惺忪地抬起头,侧耳听了听,茫然地摇摇头:“哥,你幻听了吧?啥声也没有。”
其他几人也纷纷表示没听见。难道真是我太累,出现幻觉了?
就在这时,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了我。鬼使神差地,我站起身,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灵堂。夜凉如水,月光被薄云遮着,天地间一片晦暗。村子里静得出奇,连狗吠声都没有。
我的脚步不受控制地朝着村东头走去。越靠近那棵老槐树,心里的不安就越发强烈,后背一阵阵发凉。可那诡异的歌声,仿佛就在耳边,牵引着我。
终于,我走到了老井边。
月光勉强透过云层,洒在封井的青石板上。只看了一眼,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。
那块巨大的、需要几个壮劳力才能抬动的青石板,不知何时,竟然被挪开了一道缝!
缝隙不大,约莫一掌宽,黑黢黢的,像一只怪兽微微张开的嘴,向外冒着砭人肌骨的寒气。而那若有若无的歌声,正清晰地从那缝隙里飘出来!
我僵在原地,心脏狂跳,几乎要冲破胸膛。奶奶的叮嘱、村里的禁忌、童年被打的恐惧,此刻全都化为实质的恐慌,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。我想跑,可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。
就在这时,井里那幽怨的歌声,突然停了。
万籁俱寂。
然后,从那道漆黑的缝隙里,缓缓地、缓缓地,伸出来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只女人的手,苍白,浮肿,皮肤被井水泡得有些透明,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。手指纤细,指甲却长得有些怪异,带着不正常的弯弧。
这只手,轻轻地搭在了冰凉的青石井栏上。
紧接着,另一只同样苍白浮肿的手,也伸了出来,两只手一起,扒住了井栏的边缘。
我的呼吸停滞了,眼睛瞪得几乎裂开,眼睁睁地看着那双手用力,一个模糊的、湿漉漉的黑色头顶,缓缓从缝隙下的黑暗中升了起来。
我看不清她的脸,那里似乎笼罩着一团化不开的浓重阴影。
但我的视线,却被她下方的东西牢牢吸住了。
在她慢慢升起的身形下方,井口的缝隙处,一双脚,或者说,一双穿着鞋的脚,露了出来。
那是一双极其精致、鲜艳的红色绣花鞋。
正红色缎面,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图案,鞋头还缀着细小的珍珠流苏。在这死寂、晦暗的夜色里,这双红绣鞋鲜艳得刺眼,红得……像刚刚浸饱了鲜血。
它就那样静静地出现在井口,伴随着那个正在上升的、模糊的恐怖身影。
“呃……”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成调的嗬嗬声,极度的恐惧终于冲破了身体的桎梏。我猛地转过身,连滚带爬地向后逃去,身后仿佛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、带着水汽的叹息。
我一路疯跑回灵堂,脸色惨白,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堂弟他们被我惊醒,问我怎么了,我张着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,只是指着村东头的方向,牙齿咯咯打颤。
第二天天刚蒙蒙亮,我就带着无尽的恐惧和一丝残存的理智,找到了村里最年长的三叔公。我语无伦次地讲述了昨晚的见闻,重点描述了那双红绣鞋。
三叔公听完,那张布满老年斑的脸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,他踉跄一步,扶着桌子才站稳,喃喃道:“完了……完了……她……她还是出来了……”
在我的一再追问下,三叔公闭了闭眼,浑浊的老泪从眼角滑落,终于吐露了那段被尘封的恐怖往事。
那大约是六七十年前,村里有个叫小翠的姑娘,长得水灵,手也巧,尤其擅长绣花,她给自己绣了一双漂亮的红绣鞋,准备出嫁那天穿。她爱上了邻村一个穷书生,两人私定终身。可家里贪图财礼,硬要把她嫁给镇上一个病死鬼“守活寡”,做冥婚的新娘。出嫁前夜,小翠穿着一身红嫁衣,抱着她精心绣制的红绣鞋,跳了那口老井。
“从那以后,”三叔公的声音抖得厉害,“那井……就不太平了。夜里总能听见女人哭,后来……后来开始有人失踪,都是些靠近过井边的男人。找到时……就在井边,浑身**,像是被井水泡过,脸上带着诡异的笑,脚上……都穿着一只红绣鞋!”
“为了镇住她,当年请了高人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封了井,用了处子的黑狗血淋了锁链,下了死咒,严禁任何人靠近,尤其是女人,怕阴气冲撞……”他痛苦地捶着自己的腿,“造孽啊……你奶奶……你奶奶小时候,好像偷偷靠近过那井口一次,回来就大病一场,嘴里就一直念叨红绣鞋……我们只当她吓着了,没想到……”
真相如同冰水浇头,我瘫坐在椅子上,遍体生寒。
奶奶的丧事一办完,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李家坳。回到城里,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每晚都需要开着所有的灯才能入睡。一闭上眼,就是那口幽深的井,那苍白浮肿的手,和那双鲜艳欲滴、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红绣鞋。
我以为远离了那里,就能摆脱噩梦。
可我错了。
回来后的第三天晚上,我在浴室洗澡。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,稍微驱散了一些连日的疲惫和恐惧。正当我关上水阀,伸手去拿毛巾时,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浴室地面——
靠近下水道口的地面上,有一小滩水渍。
水渍旁边,清晰地印着半个湿漉漉的脚印。
纤细,秀气。
是一个女人的脚印。
而在那脚印的脚跟位置,隐约能看到一抹极其淡、却刺眼无比的……
红色印记。
像是什么东西沾着水,在那里轻轻踩了一下。
我猛地抬头,惊恐地环顾四周。浴室里水汽氤氲,镜子上蒙着一层白雾,除了我,空无一人。
但那半个带着红痕的湿脚印,真真切切地印在那里,无声地宣告着——
它,跟着我回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