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老陈家有个规矩,每个男丁满六十大寿那天,必须独自在祖宅那间废弃多年的东厢房里住一夜。说是规矩,不如说是个传承了几代的仪式,讳莫如深,没人敢违背,也没人愿意多谈。我爷爷六十那年,我爸陪着回去过,回来后人就蔫儿了几天,问起细节,他只摆摆手,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,“别问,等你到了岁数就知道了。”
我从小在城里长大,对这些老家的陈规旧俗向来嗤之以鼻,觉得不过是些装神弄鬼的把戏。可时光不饶人,转眼,我也站到了花甲的门槛上。
老家的电话是父亲打来的,声音在电流里显得有些失真,但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沉重:“阿明,下个月初八,你六十了。收拾一下,回来一趟,住东厢。”
我心里一百个不情愿,推脱说工作忙,身体也不太爽利。父亲在那头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,他才幽幽地叹了口气,那叹气声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:“别磨蹭,这是规矩。为了你,也为了……下面小的。”
“下面小的”指的是我刚上小学的儿子。这话像根细针,轻轻扎了我一下。老一辈人总有些说不清的执念,仿佛不照做,就会殃及子孙。我最终还是妥协了,请了假,怀着一种混杂着厌烦、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,踏上了回老家的路。
老家的祖宅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,多年未回,愈发显得破败苍老。青砖斑驳,瓦楞上长满了枯草,只有那扇厚重的黑漆木门,依旧沉默地矗立着,像一只窥伺着过往的独眼。
父亲在堂屋等我,他老了很多,背有些佝偻,见到我,只是点了点头,没太多寒暄。吃过一顿沉默的晚饭,天色彻底暗了下来。山里的夜,黑得纯粹,静得吓人,只有不知名的虫豸在角落里低吟。
“时候差不多了。”父亲站起身,从角落里拿出一盏老式的煤油灯,玻璃灯罩被熏得发黑。他划亮火柴,点燃灯芯,昏黄的光晕在黑暗中挣扎开来,勉强照亮他布满皱纹的脸,那光影摇曳,让他看起来有几分陌生。
他领着我穿过杂草丛生的院子,来到东厢房门口。那扇木门更是破旧,门板上裂着几道大口子,像干渴的嘴唇。一把锈迹斑斑的老铜锁挂在上面。
“拿着。”父亲把煤油灯递给我,又从怀里掏出一把样式古旧的黄铜钥匙,塞进我手里。他的手很凉,带着轻微的颤抖。“进去吧,天亮了再出来。记住,不管听到什么,看到什么,别开门,别应声,更别吹灯。”
他的眼神异常严肃,甚至带着一丝恳求。我接过钥匙和油灯,那冰凉的触感让我心头一凛。
“爸,这里面到底……”
“别问!”他猛地打断我,声音有些发尖,“记住我的话就行!”说完,他深深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复杂难明,然后转身,步履蹒跚地融入了堂屋的黑暗中,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紧闭的东厢房门前。
深吸了一口带着霉味和夜露的空气,我定了定神,将钥匙插进锁孔。锁芯发出“咔哒”一声干涩的脆响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我推开门,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灰尘和腐朽气味扑面而来,呛得我连咳了几声。
举起油灯,昏黄的光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。屋里空荡荡的,只有一张破旧的木板床,连席子都没有,光秃秃的板子上落满了灰。墙角结着蛛网,墙壁上糊的旧报纸早已发黄剥落,露出底下黢黑的土坯。窗户被木板从外面钉死了,一丝光也透不进来。
这地方,简直像个囚笼,或者说……坟墓。
我反手关上门,犹豫了一下,没有插上门闩——父亲叮嘱过不能开门,但没说不让从里面闩上。可不知为何,一种莫名的心理让我放弃了,仿佛闩上门,就真的断绝了与外界的联系,彻底被关在了这里。
我把油灯放在窗台下一个歪倒的凳子上,自己则坐在冰冷的床板上。时间一点点流逝,每一分每一秒都显得格外漫长。山里夜风大,吹得门窗缝隙呜呜作响,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泣。偶尔能听到老鼠在顶棚上窸窸窣窣跑过的声音。
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我昏昏欲睡之时,一阵极其轻微、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,钻进了我的耳朵。
嗒…嗒…嗒…
像是沾了水的指尖,在一下下地敲击着门板。
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,屏住呼吸,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。父亲的话在耳边回响:“别应声!”
那敲击声持续着,不疾不徐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。它不是在呼唤,更像是一种确认,确认里面是否有人。
我死死盯着那扇门,油灯的光晕在门板上跳跃,仿佛那后面真的有个模糊的影子。
敲击声停了。
我刚松了半口气,另一种声音又响了起来。
嘶啦…嘶啦…
像是用指甲,在慢条斯理地刮擦着门板。那声音尖锐又黏腻,刮得我耳膜发痒,心头发毛。我能想象出,门外可能有一片毫无血色的指甲,正沿着木头的纹路,一遍遍地划着。
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从脚底缠绕而上,勒得我几乎无法呼吸。我紧紧攥住拳头,指甲掐进了掌心,用疼痛来维持清醒。
刮擦声也消失了。
夜,重归死寂。但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人难熬。
就在我以为它已经离开时,一股极淡、却无法忽视的异样气味,顺着门板的缝隙,幽幽地飘了进来。
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。像是陈年的灰尘混合着泥土的腥气,又隐隐带着一丝……若有若无的、甜腻的腐败气息。不浓烈,却顽固地钻进鼻腔,直冲天灵盖,让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我捂住口鼻,强忍着干呕的冲动。这气味,仿佛来自地底深处,带着岁月的沉淀和某种不祥。
它就在外面。那个东西。它没走。它在徘徊,它在嗅探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我僵坐在床板上,像一尊石雕,只有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脏证明我还活着。油灯的火焰不安地跳动着,将我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。
后半夜,我在极度的疲惫和紧张中迷迷糊糊地睡去,却又睡得极浅,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将我惊醒。
朦朦胧胧中,我好像做了一个梦。
梦里,我漂浮在祖宅的上空,看到东厢房的门口,聚集着几个模糊的黑影。它们没有人形,只是一团团浓稠的、不断蠕动的阴影。它们围在门边,像是在吮吸着什么。而一丝丝微弱、但确实存在的,乳白色的、带着暖意的气息,正不断地从门缝里被抽离出去,汇入那些黑影之中。
我想大喊,却发不出声音。一种被掠夺的虚弱感席卷全身。
就在这时,其中一个黑影似乎察觉到了我的“注视”,猛地抬起头——那里没有五官,只有一片更深邃的黑暗,但我却清晰地感觉到,它在“看”我。
冰冷,贪婪。
我猛地惊醒,浑身冷汗涔涔。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,漫长而恐怖的一夜,终于过去了。
油灯不知何时已经熄灭,灯盏里的油也耗尽了。
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去,颤抖着手拉开了那扇仿佛重若千斤的木门。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肺腑,带着草木的清新,我却只觉得浑身发软,像是大病了一场。
父亲就站在院子里,背对着我,望着远山。听到动静,他转过身,上下打量了我一番,眼神里没有惊讶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……了然。
“回来了?”他淡淡地问。
我张了张嘴,想质问,想倾诉昨晚的恐怖经历,想问他那些黑影是什么,那被抽走的气息又是什么。可看到父亲那双仿佛看透了一切、却又讳莫如深的眼睛,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
最终,我只是沙哑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回到城里后,我开始持续低烧,浑身乏力,去医院检查也查不出任何器质性病变。医生只说可能是劳累过度,建议静养。但只有我自己知道,那种虚弱感,像是生命力被硬生生抽走了一部分,和梦里被那些黑影吮吸的感觉一模一样。
更让我心惊的是,我偶然翻看手机里儿子的近照,发现他原本红润的小脸,似乎也透着一丝不正常的苍白,精神头也远不如前。
一个可怕的念头,如同毒蛇般钻入我的脑海,盘踞不去。
借寿……
那晚东厢房外的东西,借走的,难道不只是我一个人的寿命?
父亲那句“为了你,也为了下面小的”,此刻回想起来,字字都带着血腥和绝望的回音。
这该死的规矩,究竟是为了安抚什么?还是说,我们陈家一代又一代的男丁,都是在用这种方式,喂养着某个藏在祖宅阴影里的……东西?
而我,在不久的将来,是否也要像父亲那样,亲手将我的儿子,领到那扇破旧的木门前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