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的家家户户,似乎都有一两件传承下来的,说不清道不明,却又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。我家也一样,而那禁忌,就静静地立在老宅后院那间阴湿的杂物房里——一口巨大的、釉色浑浊的酸菜缸。
那是爷爷留下的。关于爷爷,我知道的很少,只从奶奶偶尔失神的絮叨里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影子——个沉默寡言,懂得些古怪方子的乡下人。他走得早,没留下多少东西,唯独这口缸,被他临死前反复摩挲,叮嘱奶奶一定要看好,传下去,但里面的东西,永远、永远不能打开。
奶奶恪守着这句话,守了整整四十年。直到她病倒在床上,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,浑浊的眼睛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恐惧,气息微弱地重复着那句我听了几十年的话:“囡囡……听话……那口缸……千万别……千万别碰……沾了阴债的……碰了……要遭大难的……”
她反复念叨着“阴债”、“报应”,还有含糊不清的“九子归一”什么的,最后在极大的不安中咽了气。
处理完奶奶的丧事,空落落的老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。悲伤还没完全过去,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潜滋暗长的好奇,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。那间杂物房,那口缸,在我眼里变得格外刺眼。
它太大了,半人高,缸身是那种暗沉沉的褐黄色,上面似乎曾有过一些模糊的纹路,但常年被湿气和水渍侵蚀,早已看不真切。缸口压着一块厚厚的、边缘已经发黑的青石板,石板与缸沿的缝隙处,还用一种暗红色的、早已干涸板结的泥土死死封住。它立在那里,不像一个容器,更像一口竖起来的、小小的棺材,散发着一种陈年的、阴冷的、带着微酸腐败气息的不祥。
越是告诫自己不要想,那缸的影子就越是往脑子里钻。爷爷为什么留下它?奶奶为什么怕成那样?里面到底是什么,能让奶奶守口如瓶四十年?是值钱的宝贝?还是……更不堪入目的东西?
理智告诉我应该听从奶奶用生命守护的遗言,可心底那股躁动的探究欲,却像一只小手,不停地挠抓着。尤其是在这寂静的、只有我一个人的老宅里,夜晚的风声穿过破旧的窗棂,听起来都像是那口缸在低声啜泣。
终于,在一个闷热的、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的下午,我动摇了。一种混合着悲伤、叛逆和破罐破摔的冲动,让我拎着一把铁锤和凿子,走进了后院那间杂物房。
灰尘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光柱里飞舞。那口缸静静地立在角落,阴冷,沉默,仿佛早已等待多时。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酸腐味,似乎更浓了些。
我深吸一口气,努力压下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心跳,举起凿子对准那暗红色的封泥。锤子落下。
“咚!”
一声闷响,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惊人。封泥很硬,碎屑飞溅。我一下一下地敲击着,汗水顺着额角滑落,不是因为热,而是因为一种莫名的紧张。封泥一点点剥落,露出了下面青石板的边缘。
当最后一点封泥被清除,我放下工具,双手抵在冰凉粗糙的青石板上。它很沉,非常沉。我咬紧牙关,使出全身的力气,猛地一推。
“嘎吱——”
石板与缸沿摩擦,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,挪开了一道缝隙。
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,瞬间从缝隙里冲了出来。那不是单纯的酸腐,更像是在极致的阴湿环境中酝酿了无数年,混合了霉烂、泥土的腥气,还有一丝……极其微弱的、甜腻到让人作呕的,类似檀香的气息。这味道钻入鼻腔,直冲脑门,让我一阵眩晕。
我强忍着胃里的翻腾,颤抖着手,从口袋里摸出手机,打开了手电筒,朝着那漆黑的缝隙里照去。
光线刺破了缸内的黑暗。
首先映入眼帘的,不是想象中的酸菜,也不是什么金银财宝。
是骨头。
小小的,白森森的,明显是婴儿的骸骨。它们一共有九具,以一种极其诡异的、工整的方式,围绕着缸底中心,摆放成一个完美的圆圈。每一具都蜷缩着,小小的头骨朝向圆心,空洞的眼窝黑漆漆地望着上方,像是在举行某种无声的、绝望的仪式。
我的呼吸瞬间停滞,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成了冰碴。大脑一片空白,只剩下无边的寒意从脚底板直窜上天灵盖。
就在这九具婴儿骸骨围成的圆圈中央,坐着一个“东西”。
那是一个男婴。皮肤是一种不正常的、近乎透明的青白色,像是被水浸泡了太久。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褪色很厉害、但依旧刺眼的红肚兜。肚兜的正中央,用更深的、近乎黑色的丝线,绣着一个扭曲的、我从未见过的符文。
他低着头,看不清脸,双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。
这极度骇人的一幕,已经超出了我大脑能处理的范畴。我僵在原地,动弹不得,连尖叫都卡在了喉咙深处。
就在这时,仿佛是被我手电筒的光线惊扰,又或者是感应到了生人的气息,那个穿着红肚兜的男婴,猛地抬起了头。
他的脸很胖,带着一种僵硬的、不自然的浮肿。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——那不是孩子的眼睛,里面没有眼白,也没有瞳孔,只有两团浓稠得化不开的、纯粹的黑。
他抬起脸,正对着我,那两团纯粹的黑色精准地“捕捉”到了我的视线。
然后,他的嘴角,一点一点地,向上扯开。
露出了一个无比清晰,却又诡异到极点的笑容。
紧接着,一个清晰的、带着稚气,却又冰冷得不带丝毫感情的童音,直接在我脑海里响了起来,或者说,是直接响彻了这个死寂的房间:
“姐姐,你终于来放我们出去了。”
“啊——!!!”
我猛地向后退去,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,我甚至来不及思考,几乎是凭借本能,疯了一样扑回去,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青石板重新推回原位!
“砰!”
石板合拢,隔绝了那骇人的景象。
我瘫软在地,浑身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,被冷汗浸透。心脏疯狂地跳动着,几乎要撞碎胸骨。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。
那是什么?!那到底是什么东西?!婴儿的骸骨……穿红肚兜的活婴?!还有那个直接响在脑子里的声音……
奶奶……奶奶说的是真的!这缸里……藏着无法理解的恐怖!
我不知道在原地瘫了多久,直到四肢恢复了一点力气,才连滚爬爬地逃出了杂物房,死死地锁上了门,又拖来桌椅死死抵住。做完这一切,我缩在堂屋的角落里,抱着膝盖,浑身发抖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活在极度的惊恐和焦虑之中。我不敢靠近后院,甚至不敢朝那个方向张望。夜晚变得格外难熬,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让我惊跳起来。我总觉得,那个穿着红肚兜的男婴,正用他那双全黑的眼睛,透过门板,透过墙壁,静静地“看”着我。
老宅似乎也真的开始不对劲了。
首先是温度。明明是三伏天,屋子里却总弥漫着一一股驱不散的阴冷,尤其是入夜后,那冷意像是能渗进骨头缝里。
然后是声音。夜深人静时,我总能隐约听到从后院方向传来细微的声响。不是幻觉,那声音很轻,很密,像是……很多个婴儿在同时吮吸着什么,又像是湿漉漉的手指在光滑的表面上爬搔。有时候,还会夹杂着一两声极其轻微、却直钻耳膜的嬉笑声,那笑声里没有任何孩童的天真,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