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城市像个巨大的、永不停歇的机器,而我不过是其中一颗即将因磨损过度而被替换的齿轮。连续加班第四十三天,眼前的世界都带着重影,银行卡里的数字却依旧单薄得可怜。所以,当我在中介网站上刷到那套公寓时,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。
地段不算顶差,老城区,但交通便利。一室一厅,独卫独厨,面积不大但一个人住绰绰有余。关键是,租金。低得离谱,只有同地段同类房源的一半,甚至更低。
我立刻拨通了中介的电话。电话那头是个声音有些油滑的年轻男人,确认了房源信息后,语气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。
“哥,这房子……是有点小情况,得跟您说清楚。”他顿了顿,“隔壁,住着个老太太,年纪大了,一个人,是有点……嗯,有点怪。不过您放心,她晚上安静得很,绝不吵人。”
“怪?怎么个怪法?”我追问。
“嗨,就是老人家,独居久了,可能有点小癖好,无伤大雅,无伤大雅。”中介含糊其辞,“主要是这价格,您也看到了,绝对是捡漏。要不是房东急租,哪能这个价?”
疲惫和囊中羞涩压倒了一切疑虑。一点点怪癖?只要不吵我睡觉,有什么关系。我几乎没怎么犹豫,就签了合同。
搬进去那天是个阴天。老式居民楼,楼道里光线昏暗,墙壁斑驳,空气里漂浮着陈年灰尘和潮湿混合的气味。我的隔壁,那扇贴着褪色倒“福”字的深褐色铁门紧闭着,门把手上积了薄薄一层灰,像是久未开启。
中介帮我放下行李,眼神扫过那扇门,又飞快地移开,搓着手干笑:“那……哥,您收拾着,我就先走了。有事电话联系。”说完,几乎是小跑着离开了楼道。
起初几天,风平浪静。隔壁安静得仿佛根本没有人住。我甚至开始庆幸自己的好运,用这么低的价钱租到了还算不错的栖身之所。疲惫的身体在相对安宁的环境里慢慢恢复,除了偶尔在深夜醒来,会觉得这楼安静得有些过分,连寻常楼宇该有的管道水流声、隐约的电视声都听不到。
直到那个凌晨。
尖锐的,富有节奏的声音,像一把冰冷的凿子,直接钉进了我的耳膜。
笃。笃。笃。笃。
是剁肉馅的声音。用的力气极大,菜刀沉重地落在木质案板上,每一下都带着斩断筋络的决绝。稳定,精准,不快不慢,就那样一下,又一下,在万籁俱寂的凌晨三点,突兀地响起。
我猛地从床上坐起,心脏狂跳。黑暗中,那声音无比清晰,来源明确——就是隔壁。
第一天,我以为是偶然。老人家起得早,准备包饺子什么的。我蒙上被子,试图隔绝那声音,但它穿透力极强,固执地钻进我的脑子。直到天色微亮,那声音才戛然而止。
第二天,凌晨三点,一分不差。“笃笃笃笃……”再次准时响起。我烦躁地在床上翻来覆去,睡眠被彻底撕碎。白天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,精神萎靡。
第三天,第四天……连续一周,每天如此。那精准的报时般的剁馅声,成了我的噩梦。我开始神经衰弱,白天昏昏沉沉,晚上一到三点就自动惊醒,心脏揪紧,等待着那必然响起的声音。
中介说的“晚上安静得很”?放屁!这简直是精神酷刑!
我试图沟通。白天敲过几次门,里面毫无反应。贴过便条,石沉大海。那扇贴着倒“福”字的铁门,像是一道界限,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怨气在我胸腔里积聚。终于,在又一个被剁馅声撕裂的凌晨,怒火压倒了理智。我掀开被子,赤着脚,猛地冲出门,站在那扇深褐色的铁门前,用力捶了下去。
“咚!咚!咚!”
捶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荡,甚至盖过了里面的剁馅声。
里面的声音停了。
一片死寂。
过了一会儿,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,像是有人拖着脚步靠近。接着,“咔哒”一声轻响,门锁转动。
门,没有完全打开,只拉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。缝隙里一片漆黑,只能勉强看到半张苍老浮肿的脸,和一只浑浊的、几乎看不到眼白的眼睛,正直勾勾地从门缝里盯着我。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从门缝里飘出来,像是……放置太久的肉类,混合着某种廉价香烛的味道。
我强忍着不适和心头泛起的寒意,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:“阿婆,我是刚搬来的邻居。您能不能……每天凌晨剁肉馅的声音轻一点?或者换个时间?真的很影响休息。”
门缝里那只浑浊的眼睛一眨不眨,没有任何表情。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,或者根本听不懂时,一个干涩、沙哑,像是砂纸摩擦木头的声音,从门缝里挤了出来:
“乖孙……”
她叫我什么?我愣住了。
那声音慢悠悠地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,继续说道:
“……我在给你媳妇准备嫁妆。”
给你媳妇准备嫁妆?
我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混乱。我连女朋友都没有,哪来的媳妇?这老太太是糊涂了吗?
然而,就在我因这荒谬的回答而失神的刹那,我的目光,无意中越过了她那半张脸,透过门缝,瞥向了屋内。
光线极暗,只能模糊看到客厅中央摆着一张旧木案板。案板上,堆着一大团颜色怪异的东西。
那不是新鲜猪肉的鲜红色,而是一种……泛着暗淡光泽的青黑色,像是放置了很久、甚至有些变质的肉。而在那团青黑色的肉馅边缘,分明缠绕着几缕长长的、黑色的头发。
那发色,那长度……
我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那分明就是我的头发!我昨天早上刚在洗手间掉了一大把,收拾后扔进了垃圾桶!
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,头皮阵阵发麻。
“乖孙,嫁妆准备妥当了,就能过门了……”门缝里,那沙哑的声音还在继续,带着一种诡异的、近乎慈祥的语调。
“砰!”
我几乎是魂飞魄散地用尽全力把门撞上,也顾不上会不会伤到里面的老太太,转身就连滚爬爬地冲回自己屋子,反锁上门,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,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。
青黑色的肉馅……我的头发……嫁妆……
那些零碎的、被忽略的细节此刻疯狂地涌入脑海:搬来后总是莫名其妙的疲惫,掉发似乎比以前更严重了;偶尔在楼道里闻到若有若无的怪味,还以为是垃圾没及时清理;深夜偶尔会听到极其细微的、像是拖拽重物的声音,一直以为是幻听……
一个可怕的、荒谬绝伦却又似乎唯一合理的猜想,在我脑中成型。
那老太太,不是在剁普通的肉馅。
她所谓的“准备嫁妆”,是在用某种匪夷所思的方式……“准备”一个新娘?而那个新娘……与我有关?
接下来的两天,我是在极度的恐惧和焦虑中度过的。我不敢待在家里,每天磨蹭到深夜才敢回去,凌晨三点前无论如何都会醒来,要么用耳塞死死堵住耳朵,要么就跑到离那扇门最远的阳台蜷缩着。隔壁的剁馅声依旧准时响起,那“笃笃”声现在听来,就像是敲在我的骨头上。
我打电话给中介,愤怒地质问。中介支支吾吾,最后才透露出一点信息:那老太太确实独居很多年了,性格孤僻,以前好像搞过些什么迷信活动,但具体不清楚。房东也拿她没办法,只能压低租金尽快把房子租出去。
我意识到,靠别人没用。
第三天晚上,我提前准备好了一切——一瓶高度白酒壮胆,一个便携式防身警报器,还有手机,设定好了报警电话,拇指悬在拨号键上。我必须弄清楚,必须阻止她!否则下一个被剁成那青黑色肉馅的,会不会就是我?
凌晨两点五十分。我深吸一口气,灌下几口辛辣的白酒,感觉一股热流从喉咙烧到胃里,稍微驱散了一些寒意。我轻轻拉开房门,闪身出去,再次站在了那扇贴着倒“福”字的铁门前。
楼道里死寂一片。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。
两点五十八分。
两点五十九分。
三点整。
“笃。”
第一声,精准落下。
我猛地抬手,不是敲门,而是用尽全力,疯狂地捶打着铁门,同时按响了手里的防身警报器!刺耳的尖啸声瞬间划破了夜的宁静!
“开门!开门!你到底在干什么!!”我声嘶力竭地吼着,几乎破音。
里面的剁馅声停了。
但这一次,没有窸窣的脚步声,没有门锁转动声。
就在我捶门捶得手骨生疼,警报器还在凄厉尖叫的时候,我眼角的余光,猛地瞥见——
在我自家房门底下的缝隙里,不知道什么时候,悄无声息地,塞进了一样东西。
那是一个小小的、粗糙的、用红纸剪成的“囍”字。
边缘歪歪扭扭,像是小孩子的涂鸦,但那红色,却鲜艳得刺眼,仿佛刚刚用鲜血浸染过。
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门内的地板上,对着我,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什么。
我全身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,捶门的动作停滞,警报器的尖啸也仿佛变得遥远。
“笃笃笃……”
隔壁的剁馅声,再次响了起来。
不急不缓,稳定得令人绝望。
这一次,那声音似乎不再仅仅来自隔壁。
它仿佛就响在我的耳边。
响在我的脑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