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搬进这栋“锦华苑”3号楼，纯粹是因为穷。
这栋二十五层的老塔楼在这座光鲜的城市里像个迟暮的老人，外墙斑驳，楼道里的声控灯时灵时不灵，空气里总飘着一股淡淡的、混合着消毒水和某种陈旧气味的凉意。但它的租金，比周边同等位置的房子便宜了将近一半。穷是可以克服一切不安和细微不适的终极理由，至少在签合同前是这样。
中介小张把钥匙递给我时，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，脸上堆着职业化的笑：“陈先生，房子您也看了，虽然旧点，但格局方正，性价比没得说。就是……就是邻里之间，可能有点小习惯，您多担待。”
我当时没太在意，满心都是终于找到廉价栖身之处的庆幸。
搬进来的头两天，风平浪静。除了感觉电梯运行时的嘎吱声格外响，以及楼道里确实过于安静，几乎碰不到邻居之外，没什么异常。
变化是从第三天开始的。
那天下班回来，天色已晚。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空荡荡的电梯，按下“15”的按钮。电梯门缓缓合拢，在即将完全关闭的刹那，我的视线无意中扫过电梯内壁不锈钢面板的反射——那上面除了我模糊的身影，在靠近角落的地板上，似乎有一小段红色的东西。
像是一截绳子，非常细，颜色却红得刺眼。
我下意识地回头去看，电梯轿厢角落里干干净净，什么也没有。是不锈钢面板反射扭曲了吧，我揉了揉眉心，大概是最近加班太累，眼花了。
然而，接下来的几天，“眼花”的频率越来越高。
有时是在电梯下降时，眼角的余光会瞥见头顶的通风口栅格缝隙里，似乎垂下一缕红色的丝线，随着电梯的运行微微晃动，但定睛看去，又只有冰冷的金属网格。有时是深夜独自乘梯，在楼层数字跳动变化的间隙，仿佛能听到极其细微的、“沙沙”的摩擦声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缆绳上爬搔，又或者，是绳子在轻轻刮擦着轿厢的内壁。
我开始留意这栋楼的住户。真的太安静了。早上上班高峰，电梯往往能一路畅通无阻地直达一楼。晚上回来，也极少碰到同行的人。有限的几次碰面，那些邻居们也都是行色匆匆，眼神很少与人对视，即使偶尔目光接触，也迅速移开，脸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麻木和……疏离感。他们似乎都刻意避开了电梯的某个角落，通常是靠近控制面板的那一侧。
不安像藤蔓一样悄悄滋生。我试图找出那红色细绳的来源，或者至少确认它不是我的幻觉。我检查过电梯轿厢的每一个角落，甚至踮起脚仔细观察过通风口，一无所获。那红色细绳，就像幽灵一样，只存在于我眼角的余光和不经意的惊鸿一瞥中。
直到那个周五的晚上。
我加班到十一点多才回到楼里。大堂空无一人，只有惨白的灯光照着冰冷的大理石地面。我走进电梯，按下“15”。电梯门缓缓关闭，将外界隔绝。
数字开始跳动：1…2…3…
一切正常。我靠在轿厢壁上，闭上眼睛缓解疲劳。
就在电梯经过第9层时，毫无征兆地，“咣当”一声巨响，整个轿厢猛地一顿，随即停了下来！灯光疯狂地闪烁了几下，熄灭了！只有楼层按钮和紧急呼叫按钮还散发着幽绿的光芒。
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心脏骤停，冷汗瞬间冒了出来。故障了？
黑暗中，死寂笼罩。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。
就在这时，那个声音又出现了。
“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。就在头顶，正上方。
我猛地抬头，在按钮微弱的绿光映照下，我看到——轿厢顶部的维修口盖板边缘，不知何时，垂下了好几缕红色的细绳！它们像是拥有生命一般，正缓缓地、扭动着从缝隙中钻出来，越垂越长！
不，不是绳子！那东西更细，更软，像是……红色的线？或者说，是某种毛发？
一股冰冷的寒意攫住了我，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我颤抖着手，发疯似的去按电梯的开门键、关门键，以及所有楼层的按钮！毫无反应！紧急呼叫按钮按下去，也只有单调的忙音。
“沙沙……沙沙……”
声音更近了。那些垂下的红线开始像蛇一样蜿蜒，朝着我的头顶探来。
极致的恐惧让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，我用手里的公文包拼命挥打着，试图驱赶那些诡异的红线。触感是冰凉的、滑腻的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弹性。
混乱中，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擦过了我的额头，像是一根冰冷的针尖划过。
“叮——”
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，头顶的灯管猛地闪了几下，重新亮了起来！电梯也发出了一声轻微的运行声，开始缓缓上升！
我惊魂未定地靠在轿厢壁上，大口喘气。再看轿厢顶部，维修口盖板严丝合缝，那些垂下的红色细线消失得无影无踪，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极度恐惧下的幻觉。
但额头上那被划过的地方，传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刺痒感。
电梯停在了15楼，门开了。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了出去，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，直到电梯门再次关闭，向下运行，才稍微松了口气。
回到家，我立刻冲进洗手间，打开灯查看额头。镜子里，在我的发际线边缘，有一道极细、极浅的红色痕迹，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。用手触摸，那刺痒感依然存在。
那一夜，我彻夜未眠。电梯故障可以理解，但那些红色的线……那冰冷的触感……额头的痕迹……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——那不是幻觉。
第二天是周六，我决定去物业问个清楚。物业办公室就在一楼，一个穿着不合身制服的中年男人正趴在桌子上打盹。
我敲了敲桌子，他抬起头，睡眼惺忪。
“你好，我想问一下，3号楼的电梯……昨晚是不是故障了？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。
男人打了个哈欠，漫不经心地在记录本上翻了翻：“3号楼？没有报修记录啊。那电梯是老点了，偶尔有点响声正常。”
“不是响声！是突然停了，灯也灭了！还有……”我犹豫了一下，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，“……里面好像有些……奇怪的东西。”
男人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，他打量了我一下，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……怜悯？“小伙子，新搬来的吧？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？我们这楼虽然旧，电梯定期检修的，安全没问题。”
他明显是在敷衍。我还想再问，他却已经低下头，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姿态。
一无所获。心中的疑云和恐惧更重了。
下午，我去隔壁单元拜访了一位在楼下小花园里晒太阳的老太太，试图旁敲侧击。听到我住在3号楼15层，老太太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惧，她左右看了看，压低声音说：“那楼……唉，造孽啊……好几年前的事了，有个住在顶楼的女人，想不开，在电梯井里……”
她的话没说完，像是顾忌着什么，摇了摇头，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开了。
在电梯井里……怎么了？上吊了吗？用的是……红色的绳子？
这个猜测让我不寒而栗。
从那天起，我尽可能地避免使用电梯。宁可爬十五层楼，累得气喘吁吁，也不敢再独自踏入那个狭小密闭的空间。然而，总有不得不使用的时候。
而每一次乘坐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。眼角的余光瞥见红线的次数也越来越多，甚至不再局限于电梯里。有时在15楼的楼道，昏暗的灯光下，似乎也能看到墙角有红色的细丝一闪而过。晚上睡觉时，偶尔会听到天花板上传来极其轻微的、“沙沙”的拖拽声。
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。黑眼圈浓重，注意力难以集中。更让我恐惧的是，我发现自己梳头时，掉落的头发里，偶尔会夹杂着一两根……红色的发丝！极其纤细，颜色却和我之前看到的红线一模一样！
我对着镜子仔细拨开自己的头发，惊恐地发现，在我的黑发深处，靠近头皮的地方，不知何时，竟然长出了一些同样鲜红色的发根！它们像是一张正在悄然编织的网，正从内部，慢慢将我覆盖。
恐慌彻底淹没了我。我再次找到物业，这次态度强硬地要求查看电梯的监控录像。物业经理，一个秃顶的肥胖男人，起初百般推诿，在我威胁要报警和向媒体曝光后，才极不情愿地带我去了监控室。
监控画面是黑白的，有些模糊。技术人员调取了我昨晚乘坐电梯的录像。画面里，我独自走进电梯，按下楼层。一切正常。然而，当电梯运行到中途时，画面突然出现了几秒钟剧烈的雪花和扭曲！等到画面恢复时，我已经是背靠着轿厢壁，满脸惊恐地挥舞着公文包，像是在与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搏斗！
根本没有红线！没有垂下的异物！在监控里，我就像一个精神失常的疯子，在对着空气手舞足蹈！
“你看，我说了吧，没问题。”物业经理摊摊手，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冷漠，“小伙子，我看你真得去看看医生了。”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15楼。恐惧已经变成了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诡异的认同。连证据都消失了，或者说，它从一开始，就不是能被机器记录下来的东西。
晚上，我瘫在沙发上，精疲力尽，却又不敢入睡。房间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台灯。不知过了多久，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时，一阵细微的、有规律的“叩叩”声，将我惊醒。
声音来自……门外。
不是敲门声。更像是，有什么东西，在一下下地、轻轻地，敲击着我的门板，位置很低，接近地面。
我心脏狂跳，屏住呼吸，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，颤抖着手，凑近了猫眼。
楼道里的声控灯大概是坏了，一片漆黑。
但在那一片浓墨般的黑暗里，借着从我门缝底下透出去的一点点微弱光线，我看到——
一小撮鲜红色的、纤细的线头，正从门外的地板上，缓缓地、执着地，试图钻进我的门缝！
它们像是有生命的触须，探索着，蠕动着，带着一种冰冷的耐心。
“叩叩……叩叩……”
那敲击声再次响起。是这些红线在轻轻撞击着我的门。
我猛地后退，撞翻了身后的鞋架，发出巨大的声响。
门外的动静瞬间停止了。
我连滚爬爬地冲回客厅，抓起手机，想要报警，却发现手机完全没有信号。打座机，听筒里只有一片死寂的忙音。
我被困住了。被隔绝在了这个15层的孤岛上。
我缩在客厅的角落，用毯子紧紧裹住自己，眼睛死死盯着大门的方向。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，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，也许是一个小时，也许是几个小时。门外再也没有传来任何声音。
就在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一点的时候，我忽然感觉到，脚踝处传来一阵轻微的、冰凉的搔痒。
我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，低下头。
毯子的边缘，几缕鲜红色的细线，正悄无声息地顺着地板，蜿蜒着，爬上了我的脚踝。它们像是最纤细的蛇，缠绕着，向上蔓延。
它们……是从门缝底下钻进来的。
而我甚至没有察觉到它们是什么时候，已经遍布了客厅的一角，正如同潮水般，无声地向我的位置涌来。
我想尖叫，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，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我想动弹，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。
那些红线爬上我的小腿，冰凉滑腻的触感清晰无比。它们绕过我的膝盖，继续向上。
在我彻底被这片冰冷的红色淹没之前，我最后看到的，是客厅窗户玻璃的反射。
玻璃上，模糊地映出我的影子，以及……我身后，那扇紧闭的大门。
门板的猫眼里，不再是黑暗。
那里面，紧紧贴着一只布满血丝、空洞无神的……眼睛。正静静地，注视着屋内发生的一切。
红线缠绕上我的脖颈，冰冷的触感紧贴皮肤。
它们开始收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