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城市太大，人也太忙。忙到没时间逛街，没时间会友，甚至连悲伤和恐惧，都可以被压缩、打包，塞进生活的缝隙里。我就是在这样一个被加班抽干了力气的深夜，遇到了那家店。
屏幕右下角的时间跳向凌晨一点二十七分。最后一行代码敲完，眼球干涩得发痛。我瘫在椅子上，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。胃袋空空荡荡，发出细微的鸣叫。合租房的冰箱里应该只剩半瓶过期的酸奶和几个干瘪的柠檬。这个时间点，方圆三公里内，大概只有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“快达便利店”还能提供点热乎的东西。
公司所在的这栋写字楼有些年头了，位于一个说繁华不算顶繁华，但绝不算偏僻的街区。只是入了夜，尤其是后半夜，这一片就像退潮后的沙滩，只剩下空洞的寂静。“快达便利店”在马路斜对面的一条小巷口，绿色的招牌，字体是那种最常见的电脑宋体，白天的存在感几乎为零。
推开沉重的玻璃门，门楣上挂着的感应器发出一声有气无力的“欢迎光临”。店里灯光是惨白色的，照得货架上那些包装花哨的零食和饮料都失了真。只有一个年轻的男店员靠在收银台后面，戴着耳机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滑动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。
我在狭窄的过道里穿行，拿了两个饭团，一瓶乌龙茶，走到靠窗的冷柜前，想再拿盒牛奶。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柜门，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角落里一个极其突兀的东西。
那是一个货架，比旁边的要矮小一些，颜色是陈旧的暗红色，木质纹理粗糙，与周围银白色的金属货架格格不入。架子上没有琳琅满目的商品，只稀疏地摆着几样东西。
一个巴掌大的、用劣质彩纸糊成的笔记本电脑，屏幕部分是用笔画上去的。
一套做工粗糙的深蓝色西装三件套，像是给芭比娃娃穿的，但针脚歪斜，布料廉价。
几只小小的、涂成金色的元宝，边缘毛毛糙糙。
还有一叠颜色暗淡的纸，上面印着模糊不清的铜钱图案。
最显眼的，是货架顶端挂着的一个小木牌，上面用毛笔写着四个瘦骨伶仃的小字：
阴间快递
一股寒意，没来由地顺着我的脊椎爬了上去。这算什么？行为艺术？店主的恶趣味？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……营销手段？
我摇了摇头，觉得自己大概是加班加得脑子都不清醒了。拿起牛奶，走到收银台。店员依旧沉浸在手机世界里，扫码，装袋，报出金额，整个过程行云流水，眼神没有丝毫偏移。
我忍不住，指了指那个暗红色的货架：“那个……是卖什么的？”
店员的手指顿了一下，终于抬了抬眼皮，扫了我一眼，那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。他的声音平板无波：“那是‘阴间快递’，给下面寄东西的。”
“下面？”我愣了一下。
“就是阴间。”他吐出这两个字，没有丝毫情绪起伏，仿佛在说“矿泉水三块一瓶”。“写上收件人的名字和忌辰，放在对应的格子里，付了钱就行。我们负责送到。”
我喉咙有些发干，干笑两声：“呵……还挺……别致。有人买吗？”
“信则有，不信则无。”他重复了一遍那句老掉牙的话，目光重新落回手机屏幕，显然不愿再多谈。
拎着塑料袋走出便利店，午夜的凉风一吹，我打了个哆嗦。回头看去，那绿色的招牌在夜色里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幽冷。阴间快递？给死人寄东西？荒谬。我甩甩头，把这点微不足道的怪异感抛在脑后。
接下来几天，依旧是没完没了的加班。生活的节奏快得让人窒息，直到一个电话像一根冰冷的针，刺破了这麻木的日常。是我母亲打来的，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：“你大舅……走了。突发心梗，没救过来。”
大舅。那个总是沉默寡言，在我童年时偷偷塞给我糖吃的男人。我们不算特别亲近，但血缘的纽带骤然崩断，心里还是空了一块。请了假，匆匆赶回老家，参加了那场气氛沉闷压抑的葬礼。看着棺木落入土中，听着亲人的啜泣，一种混合着悲伤和无力感的情绪沉甸甸地压在心口。
回到城市，重新投入工作，但那沉郁的情绪并未散去。大舅生前日子过得清苦，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。听说他走的时候，身上穿的还是几年前买的旧衣服。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，时不时就扎我一下。
又一个加班到凌晨的夜晚，我再次走进了那家“快达便利店”。依旧是惨白的灯光，依旧是那个沉迷手机的店员。我机械地拿好东西，走到收银台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，再次飘向了那个暗红色的货架。
给下面寄东西……
一个荒谬的、冲动的念头，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，缠绕住了我的理智。如果能给大舅寄点东西呢？寄点新衣服，寄点钱？哪怕只是……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意？
我知道这很愚蠢，很迷信。但那一刻，被疲惫和残余悲伤削弱了判断力的我，竟然真的朝着那个货架走了过去。
靠近了，能闻到一股淡淡的、像是陈年纸张和廉价香料混合的气味。我犹豫了一下，从旁边挂着的便签本上撕下一张黄色的纸条，又拿起一支笔尖已经有些秃的铅笔。
写什么？收件人：大舅的名字。寄件人……写我的小名吧。忌辰……我凭着记忆，写下了下葬的日期。
然后呢？寄什么？我看着货架上那些粗糙的纸扎品，目光落在那套深蓝色的迷你西装上。大舅一辈子没穿过像样的西装。就这个吧。还有那些金纸元宝，也拿几个。
我把写好的黄纸对折，连同那套小西装和几个金元宝，一起放进了货架下方一个敞开的、同样漆成暗红色的木箱里。箱子里已经零零散散放着几样东西，看不清具体是什么。
做完这一切，我走到收银台，对店员说：“我……寄了东西。”
店员头也没抬，伸手指了指柜台角落的一个小二维码，旁边贴着打印的字条：“阴间快递，每件十九块九。”
我扫码付了钱。金额不大，但这过程本身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。走出便利店，夜风格外寒冷。我回头看了一眼，那个暗红色的货架，在惨白灯光下，像一块凝固的血痂。
起初几天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。我甚至开始嘲笑自己那晚的荒唐行为。
变化是悄无声息地开始的。
先是睡眠。我开始做梦，不是噩梦，但极其压抑。梦里总是一片无边无际的、灰蒙蒙的雾气，大舅就站在雾里，背对着我，身上穿的，正是我寄去的那套深蓝色的、针脚歪斜的纸西装。他一动不动，就那么站着，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感。
然后是家里的异常。我独居，习惯把东西放在固定位置。但最近，我发现自己放在书桌上的笔，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床头柜。门廊的拖鞋，偶尔会有一只方向调转。起初我以为是自已记错了，或者睡觉时梦游？但频率越来越高。
直到那天晚上，我被一阵极其轻微的、窸窸窣窣的声音惊醒。声音来自客厅。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，屏住呼吸，悄悄下床，摸到门边，轻轻拉开一条缝。
客厅里没有开灯，只有窗外霓虹灯广告牌闪烁的光影，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不定的色块。借着这微弱的光，我看见——客厅的茶几上，我昨晚吃剩的半个苹果，旁边，放着几粒……泥土。
新鲜的，带着湿气的，小小的土块。
我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。
苹果是我吃的，我清楚地记得。那泥土是哪里来的？我绝没有带进家里！
一个恐怖的联想击中了我。忌辰……下葬……泥土……坟墓？！
我冲过去打开灯，茶几上干干净净，除了那个吃剩的苹果，什么都没有。没有泥土。仿佛刚才的一切，又是我疲惫大脑产生的幻觉。
但那种冰冷的恐惧感，却真实地残留着。
我再也无法入睡。第二天，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，提前下了班，再次来到那家便利店。这一次，我没有买东西，径直走到那个暗红色的货架前。
货架依旧，那个收件的木箱也还在。我鬼使神差地，伸手进去摸索。里面空荡荡的，我寄出的东西显然已经被取走了。但我的指尖，在木箱的角落，触到了几粒细小、坚硬的东西。
我猛地缩回手，摊开掌心。
是几粒沙子，和一小块干枯的、像是草根的东西。
和昨晚出现在我家茶几上的，是类似的，来自“下面”的东西！
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。
就在这时，那个一直沉默的店员，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货架的另一头，正静静地看着我。他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，但那双眼睛，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深邃，空洞。
“东西……已经送到了。”他缓缓开口，声音像是隔着什么传过来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回音。
“送到……哪里？”我的声音干涩发紧。
店员没有直接回答，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我，看向我身后的某个虚无之处。“签收人……很满意。”他顿了顿，补充了一句，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陈述天气预报，内容却让我毛骨悚然：
“他说……衣服很合身，钱也收到了。让你不用担心。”
他怎么会知道？！大舅……满意？
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我踉跄着后退，撞在身后的货架上，几包薯片哗啦啦掉在地上。我顾不上理会，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便利店，跑进午后的阳光里，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。
那天之后，我绕了很远的路，再也没有靠近过那家“快达便利店”。
我以为远离了源头，一切就会结束。
但我错了。
梦还在继续，而且越来越清晰。灰雾中的大舅，不再只是背对着我。他开始慢慢地、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来。我看不清他的脸，但那身深蓝色的纸西装，却无比刺眼。
家里的异状也升级了。我不再只是发现东西移位，或者出现泥土沙砾。我开始在深夜，清晰地听到客厅里传来脚步声。很轻，很慢，像是穿着软底布鞋在踱步。有时，还能听到极其细微的、纸张摩擦的窸窣声，就像……就像有人在反复抚摸、整理那套纸西装。
更可怕的是气味。一股淡淡的、像是香烛焚烧过后又混合了湿土和陈旧织物的气味，开始顽固地滞留在我家的空气里，挥之不去。
我被一种无形的恐惧紧紧缠绕，精神几近崩溃。我尝试过找朋友倾诉，但他们要么觉得我压力太大出现了幻觉，要么就用一种看神经病的眼神看我。我去看过医生，开了安眠药，但毫无用处。
最后，我几乎是被一种自毁般的好奇心驱使着，在一个白天，再次走到了那条小巷附近。我没敢进店，只是远远地望着。
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小哥，正从那家“快达便利店”里走出来，手里拿着一个不大的、用深褐色厚纸包裹的方形包裹，纸包的表面，用一种暗红色的、像是朱砂的颜料，写着模糊的收件信息。
他走到巷口，没有像普通快递员那样打电话或者看手机导航，而是左右看了看，然后径直走向巷子最深处那面斑驳的、爬满青苔的墙壁。
接下来的一幕，让我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。
只见他对着那面墙，像是确认门牌号一样点了点头，然后，他既没有敲门，也没有任何其他动作，就那么直直地、一步踏前，整个人如同融入水中一般，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墙壁里。
巷子里空无一人，只有风吹过垃圾袋的沙沙声。
我僵在原地，手脚冰凉。
那不是幻觉。那家店，那个阴间快递，是真的！那个店员，那个快递员……他们根本不是活人！他们行走在阴阳的边界，递送着来自活人的牵挂，也带回了……来自死者的回响！
而我，因为那次愚蠢的冲动，打开了一扇不该打开的门。大舅的“满意”，或许是真的。但生死之间的屏障，也因此被撕开了一道细微的、却无法弥合的口子。
“衣服很合身……”
“钱也收到了……”
“让你不用担心……”
店员平板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荡。
可现在，担心的人，是我。
那脚步声，那纸页摩擦声，那湿土和香烛的气味，还有梦中那件越来越清晰、越来越逼近的深蓝色纸西装……它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：
“阴间快递”，货到付款。而我付出的代价，远不止十九块九。
它收走的，是我的安宁，我的睡眠，或许……还有更多。
夜晚再次降临。我蜷缩在客厅沙发的角落，不敢回卧室。屋子里一片死寂，但我能感觉到，有什么东西，正潜伏在这寂静的深处，等待着。
“沙……沙……”
轻微的、纸张摩擦的声音，又从卧室的方向，清晰地传了过来。
我抱紧膝盖，将脸深深埋了进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