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十五,中元节,鬼门开。
城市里早已没了乡下那些繁复的禁忌和仪式,但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听着鬼故事长大、骨子里还残留着些许敬畏的进城一代来说,这个日子总归有些不同。晚上九点,我加完班,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写字楼。街灯昏黄,车流稀疏,白日的喧嚣沉淀下来,换上了一层莫名的沉寂。夜风带着凉意,卷起几片孤零零的落叶。
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,我看到路边有几个老人正蹲在地上,面前摆着铁皮桶,默默地烧着纸钱。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,吞噬着粗糙的黄纸,灰烬像黑色的蝴蝶随风飘散。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熟悉的、带着焦糊气的烟火味。这是城市角落里,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微弱信号。
我心里忽然有些发堵。想起老家过世的奶奶。往年在中元节,家里总会郑重其事地给她烧些纸钱元宝。今年工作太忙,我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。一股混合着愧疚和莫名冲动的情绪涌上来,我拐进旁边一家还亮着灯的小卖部。
“有纸钱吗?”我问那个打着哈欠的店主。
店主抬了抬眼皮,从柜台底下摸出几沓粗糙印刷的冥币,还有一叠剪成铜钱状的黄纸。“就这些了,马上收摊了。”
我付了钱,拿着那几沓轻飘飘的“财富”,走到离那些老人稍远的一个僻静角落。这里路灯坏了,光线昏暗,背后是一堵斑驳的老墙。我学着记忆里家人的样子,蹲下身,用石子在地上画了一个不规则的圈,留出一个缺口,据说这是为了防止孤魂野鬼来抢。然后,我抽出几张冥币,用打火机点燃。
火苗舔舐着纸张,发出细微的噼啪声。我看着那跳跃的火焰,心里默默念叨:“奶奶,孙子不孝,今年忘了给您准备,这点钱您先用着,不够我再……”
话还没说完,一阵阴风吹过,卷起地上未燃尽的纸灰,打着旋儿扑到我脸上。我下意识地闭眼偏头,手一抖,手里那沓还没烧的纸钱散落在地。等我手忙脚乱地把它们捡起来,也分不清哪些是烧过的,哪些是没烧的了。
心里有些烦躁,也顾不得那么多,我胡乱地把剩下的纸钱一股脑儿塞进火堆里,看着它们迅速被火焰吞没,变成蜷曲的黑色灰烬。做完这一切,我拍了拍手上的灰,站起身,感觉完成了一桩心事,也驱散了那点莫名的愧疚感。
然而,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,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,那堆还在微微发红的纸灰里,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。
不是风吹灰烬的飘动,而是……一种细微的、自主的蠕动。
我心头一跳,猛地回头定睛看去。纸灰堆静静地在那里,只有边缘被风偶尔带起一丝黑絮。
眼花了?加班太累了吧。我摇摇头,把这点不适归咎于疲惫和昏暗的光线,快步离开了那个角落。
怪事,是从第二天晚上开始的。
那天我睡得很沉,直到被一阵声音吵醒。不是梦里的声音,而是真实地来自……客厅。
“窸窸窣窣……窸窸窣窣……”
像是有人在轻轻地、反复地翻动着纸张。
我一个激灵,睡意全无。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我独居,这深更半夜的,客厅里怎么可能有人?
我屏住呼吸,颤抖着手摸到床头的手机,点亮屏幕,微弱的光线驱散了一小片黑暗。我竖起耳朵仔细听。
那“窸窣”声还在继续,很有节奏,不快不慢,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耐心。中间还夹杂着一种极其轻微的、“咔哒……咔哒……”的声响,像是……有人在数硬币?
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全身。我死死攥着手机,一动不敢动。不知过了多久,那声音终于消失了。我僵在床上,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,才敢昏昏沉沉睡去。
第二天,我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检查了客厅。一切如常,门窗紧闭,没有任何被闯入的痕迹。我松了口气,看来真是噩梦或者幻听了。
但事情并没有结束。
接下来的几天,类似的怪事不断发生。有时是深夜听到卫生间传来滴水声,检查却发现所有龙头都关得紧紧的。有时是早上醒来,发现昨晚明明放在桌子上的遥控器,跑到了沙发上。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,我放在钱包里的几张百元现金,边缘竟然出现了细微的、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过的痕迹!
我开始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,不是身体上的,更像是精神气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抽走。脸色也越来越差,眼窝深陷。
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,我在家整理换季衣物。当我拉开衣柜最底层那个不常用的抽屉时,一股熟悉的、带着焦糊气的纸钱味道扑面而来!
我愣住了,这个抽屉我至少半年没打开过了。我忍着心悸,伸手进去摸索。指尖触碰到一堆冰冷、粗糙、纸质的东西。
我猛地将那一沓东西抽了出来。
是冥币!
就是中元节那天晚上我烧的那种!厚厚的一沓,崭新得像是刚从印刷厂出来。它们冰冷、僵硬,带着一股地下室的阴湿气。
它们怎么会在这里?!我明明把它们都烧掉了!
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。我像扔烫手山芋一样把那沓冥币扔回抽屉,猛地关上,后背紧紧抵着冰冷的墙壁,大口喘着气。
中元节……烧纸……错烧的纸钱……奶奶……
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:我那天晚上,是不是……烧错了对象?!那些散落又捡起的纸钱,是不是有一部分,并没有“寄”给奶奶,而是被某些……不属于那里的东西……拿走了?
而它们,现在拿着这些“买路钱”,找上门来了!
那天之后,我家里的异状变本加厉。
深夜的“窸窣”声和“数硬币”声越来越清晰,有时甚至能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就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,在外面徘徊。家里的温度总莫名偏低,尤其是客厅和卧室,那种阴冷能渗进骨头里。我甚至开始在做梦时,闻到那股混合着焦糊与阴湿的纸钱味。
我快要崩溃了。我尝试过把抽屉里的冥币拿出来,想找个地方烧掉或者扔掉。可每次我拿起它们,就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,耳边似乎响起无数个细碎、贪婪的窃窃私语,吓得我立刻松手。
我甚至去找过所谓的高人。一个在街边摆摊算命的老头,听我语无伦次地讲完,掐指算了算,脸色凝重地告诉我,我这是被“缠上了”,而且不止一个。他说我烧的纸钱沾了活人气,又没写明寄给谁,等于是在阴间发了笔“无主横财”,引来了太多不干净的东西。他画了几道符给我,让我贴在家里各处。
起初似乎有点用,那些声音安静了几天。但很快,它们又回来了,而且似乎……被激怒了。
符纸在一天早上,无火自燃,烧成了灰烬。
我知道,普通的办法没用了。
绝望之下,我想起了老家的一个说法。如果烧错了纸,引来了不该来的,只能在下一个朔日(农历初一)的子时,准备特定的祭品,在当初烧纸的地方,把它们“请”走。
我查了日历,距离下一个初一还有五天。
这五天,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五天。我几乎不敢回家,每天在公司磨蹭到深夜,然后去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快餐店趴着睡觉。即使如此,我也能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,如影随形。快餐店的玻璃窗外,有时会闪过模糊的黑影;趴在桌子上打盹时,能感觉到有冰冷的手指在抚摸我的头发。
终于熬到了初一。
晚上十一点,我提着一个沉重的帆布包,再次来到了那个僻静的十字路口角落。包里装着按照老家规矩准备的祭品:三碗生米,三杯白酒,一堆用白纸剪成的小衣,还有一大沓全新的、这次特意检查清楚的冥币。
夜色深沉,月黑风高。路口空无一人,只有远处街灯投来的微弱光线,将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。风吹过,带着呜咽声。
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,在地上画好圈,摆好祭品,点燃了香烛。摇曳的烛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渺小脆弱。我按照记忆里老人教过的方式,开始低声念叨,表明来意,恳请那些拿了“错钱”的“朋友”行个方便,收了这些新的供奉,离开这里。
刚开始,周围一片死寂,只有我的心跳声如擂鼓。
忽然,一阵强烈的阴风毫无征兆地刮起,吹得烛火疯狂摇曳,几乎熄灭!摆在地上的三杯白酒,表面泛起了细密的波纹,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拨动。那堆白纸剪成的小衣,被风卷起,在空中胡乱飞舞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,但还是咬着牙,将那一大沓冥币点燃,丢进圈里。“请……请收下……各自散去……各自安好……”
火焰再次燃起,但颜色却透着一种不祥的幽绿。纸钱在火中蜷缩,发出的不是正常的焦糊味,而是一股更加浓烈、令人作呕的腥臭。
就在这时,我听到了声音。
不是一种,是很多种。
细微的、贪婪的吮吸声……
尖锐的、像是指甲刮擦地面的声音……
还有……很多个重叠在一起的、含混不清的低语……
“不够……”“冷……”“还要……”
这些声音仿佛来自四面八方,又像是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!
我惊恐地四处张望,昏暗的光线下,似乎能看到周围的阴影里,有什么东西在蠕动,有无数双空洞的眼睛在注视着我!
我再也撑不住了,连滚爬爬地向后倒退,也顾不得什么仪式了,只想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!
就在我转身拼命跑出几步远的时候,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。
那堆幽绿色的火焰已经熄灭了。
而在原来烧纸的地方,那些祭品旁边,不知何时,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十几双……
湿漉漉的、沾满泥污的……
草鞋。
大小不一,样式老旧,像是刚从坟地里挖出来。
它们静静地摆在那里,鞋尖无一例外地,都朝着我逃跑的方向。
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,用尽生平最大的力气,头也不回地狂奔,直到冲进有灯光和人流的大街,才瘫软在地,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。
后来,我生了一场大病,高烧不退,在医院躺了半个月。病好后,我立刻搬了家,远离了那个区域。
那些“东西”似乎没有再跟来。
但有些东西,永远地改变了。
我变得畏光,害怕黑暗,害怕独自一人。对任何与死亡、祭祀相关的东西都充满了极度的恐惧。
而最让我夜不能寐的是,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十几双整齐摆放、鞋尖朝我的草鞋。
它们为什么留下那个?
那是……标记?
还是……一种无声的宣告——这次拿够了,下次……还会再来?
每当夜深人静,风吹动窗户发出轻微响动时,我总会猛地惊醒,心脏狂跳,竖耳倾听。
生怕那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“窸窣”声,和无数贪婪的窃窃私语,会再次在门外响起。
我知道,有些债,一旦欠下,就永远也还不清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