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家族有个秘密,一代代,由长辈在夜深人静时,压低了声音,近乎耳语般地传给下一代。不是荣耀,不是遗产,而是一个沉重的、带着泥土和霉味的诅咒:我们家的人,死后不会彻底安息,魂魄会滞留在老宅的阴影里,化作一种叫做“影傀”的东西,默默地,永无止境地守护着这栋摇摇欲坠的房子。
堂兄陈锋对此嗤之以鼻。
他是我们这一辈里最有出息的,在大城市读了书,见了世面,西装革履,开口闭口都是投资、风口、未来。他认为老宅是封建残余,是阻碍家族前进的绊脚石,那所谓的“影傀”,更是无稽之谈,是长辈们编出来吓唬小孩、束缚后人的可笑迷信。
“都什么年代了!”他每次回来,看着那栋在荒草中日益倾颓的青灰色建筑,眉头总是皱得紧紧的,“这破房子留着有什么用?阴森森的,还占着块地。卖了,大家分钱,各自发展不好吗?”
叔伯姑姑们多是沉默,眼神里混杂着敬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。他们是在老宅长大的,听着影傀的故事入睡,那种对未知的忌惮,已经刻进了骨子里。但陈锋不同,他离开得太早,走得太远,城市的霓虹早已冲刷掉了故土留在他身上的印记。
这次他回来,是铁了心要解决这件事。祖宅的产权有些复杂,需要所有直系亲属签字。他挨个游说,许以重利,分析利弊,渐渐地,竟真让他说动了几位长辈。毕竟,现实的压力摆在眼前,老宅确实破败得无法住人,那笔潜在的卖房款,对谁都不是小数目。
只有三叔公,拄着拐杖,浑浊的眼睛盯着陈锋,声音沙哑:“锋仔,别动祖宅,那是根……动了根,要出大事的。影傀……影傀会不高兴的。”
陈锋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:“三叔公,您老糊涂了。哪有什么影傀?都是自己吓自己。”
最终,大部分人都签了字,只剩下几个老人还在坚持。陈锋觉得大势已定,心情颇好,甚至开始联系城里的买主。他计划着,等事情一定,就立刻找人来看房。
签完字的当天晚上,家族聚餐,就在老宅那间空旷的、散发着陈旧木头气息的堂屋里。气氛有些怪异,达成协议的人脸上并无多少喜色,反而透着一种不安的沉寂。只有陈锋谈笑风生,酒杯碰得叮当响。
晚饭后,陈锋说要留在老宅睡一晚,“最后感受一下”,其实我们都知道,他是想趁着兴头,彻底规划一下卖房后的款项分配。没人劝阻,或许是不敢,或许是不知该如何开口。我看着他拿着手电,身影没入老宅深不见底的黑暗中,心头莫名地沉了一下。
第二天一早,是被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惊醒的。
陈锋死了。
就在老宅里,在他小时候住过的那间偏房。发现他的是早起去给他送早餐的三叔婆。老太太当场就吓晕了过去,醒来后神志不清,只反复念叨着:“影傀……是影傀索命来了……”
警察来了,拉起了警戒线。初步勘察,说是突发性心脏骤停,排除他杀。没有外伤,没有挣扎痕迹,就像是睡梦中悄无声息地走了。太突然,太蹊跷。陈锋身体一向很好,每年体检报告都堪称完美。
家族里弥漫开一种无声的恐慌。所有人都想起了那个被陈锋嗤之以鼻的秘密,想起了三叔公的警告。签字同意卖房的那几位,脸色尤其难看,眼神躲闪,连彼此对视的勇气都没有。
我站在混乱的人群边缘,看着医护人员用白布盖住陈锋被抬走的遗体,手脚一片冰凉。不是因为悲伤,我和这个一心奔向远方的堂兄感情并不深厚。而是一种更深沉的,源于血脉和未知的寒意,顺着脊椎一点点爬上来。
陈锋的遗物需要整理。他的父母早逝,这件事落到了我这个还算亲近的堂弟身上。他的行李箱就放在老宅临时收拾出来的客房里,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文件,就是他那部最新款的手机。
手机屏幕已经碎裂,像是被狠狠摔过,又或者……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攥过。尝试着开机,竟然成功了。需要密码,我试了他的生日,不对。犹豫了一下,输入了老宅的建成年份——那是他之前偶然提过的,他说这破房子比他爷爷年纪都大。屏幕解锁了。
我点开相册,最近的一条视频,录制时间赫然是昨天深夜,他死亡前几个小时。
指尖有些发颤,我深吸一口气,点下了播放键。
画面很暗,只有手机自带手电筒打出的一圈惨白的光晕,在老旧的地板和墙壁上晃动。镜头不稳,能听到陈锋粗重、急促的喘息声,还夹杂着一种……压抑不住的,牙齿打颤的声音。
他在害怕。极度地害怕。
画面晃动得厉害,他似乎在房间里快速移动,手电光胡乱扫过斑驳的墙壁、积满灰尘的旧家具。
“……有东西……一定有东西……”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,气音多于实音,充满了惊惶,“我听到了……就在外面……走路……没有声音……但就是在走……”
镜头猛地转向房门。老式的木门,门轴有些松动,在微弱的光线下投下扭曲的阴影。
“谁?谁在外面!” 他对着门外低吼,声音嘶哑,强自镇定,却掩不住底色的颤抖。
门外没有任何回应。只有死一般的寂静。
但视频里的陈锋,呼吸却骤然停止了一瞬,随即变得更加粗重,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。他的镜头死死对着门的方向,手电光也凝固在那里。
“……不对……” 他喃喃自语,声音带着哭腔,“不是外面……是……是里面……”
镜头猛地回转,扫过空荡荡的房间内部。杂物堆积,阴影幢幢。
就在这时,视频的信号似乎受到了强烈的干扰,画面开始剧烈地闪烁,雪花点密密麻麻地涌现,夹杂着刺耳的、仿佛金属刮擦的噪音。在这片混乱中,陈锋的声音陡然拔高,变得尖利而扭曲,充满了极致恐惧下的崩溃:
“不——!!不可能!你……你身后!你身后站着的那个黑影!!”
我的心脏猛地一缩,几乎停止跳动。他是在对视频外的人说话?这房间里还有别人?
画面闪烁得更厉害了,几乎看不清东西,只有他绝望的尖叫穿透噪音: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和太爷爷遗像上的……长得一模一样!!!”
“啊——!!!!!”
视频在他最后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中,猛地黑屏。结束了。
手机从我汗湿的手中滑落,砸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而我,僵在原地,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视频的最后……陈锋那扭曲尖叫指向的……是我的方向吗?
他是在对我身后……那个在我拿起他手机时,可能就一直无声无息站在我身后的东西……发出最后的控诉和警告?
太爷爷……
我猛地回头。
身后,只有空荡荡的房门,以及门外老宅更深、更沉的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