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家族不大,但在村里住了十几代,规矩比村口那棵老榕树的根须还多,盘根错节,渗进生活的方方面面。诸多规矩里,顶顶要紧、绝不可犯的一条,是关于祖坟后山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。
那树长得确实别扭,不在祖坟范围内,偏偏斜斜地长在紧挨着祖坟山坡的崖边,树干粗壮虬结,却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,树冠荫蔽着一小片荒地,终年少见阳光,显得阴气森森。树皮黝黑皲裂,像一张饱经风霜却又充满怨气的脸。
太爷爷在世时,每逢清明扫墓,总要指着那棵树,用他那沙哑的嗓音告诫所有后辈:“瞧见没?那树下头,埋着你们太叔公,我那个兄弟。他……死得冤,性子烈,是横死的。怨气重得很!这槐树聚阴,是他的‘家’。谁也别动这棵树,一根枝杈都不能折!惊扰了他,咱们全家都不得安生!”
具体怎么个横死法,太爷爷从不细说,家族里其他人也讳莫如深。只隐约听说,是很多年前的一场家族械斗,死状极惨。久而久之,这棵树就成了我们家族一个无形的禁忌,一个盘旋在祖坟上空的阴影。连村里最淘气的孩子,都不敢靠近那片区域。
今年清明,堂哥阿豪从城里开着新买的越野车回来了。他在大城市混得风生水起,西装革履,言谈举止间带着一股子城里人的优越感,对我们这些老规矩更是嗤之以鼻。
扫完墓,他看着那棵歪脖子槐树,眉头拧成了疙瘩。因为树长得位置刁钻,旁边那条窄窄的土路确实不好走,他的新车底盘被蹭了几下,心疼得他直骂娘。
“就这破树?碍事绊脚的,早该砍了!”阿豪叼着烟,不屑地瞥了一眼那老槐树,“什么凶人不凶人的,都什么年代了,还信这些?祖宗传下来的不一定都是对的,有些就是封建糟粕!”
家里长辈一听,脸都吓白了,纷纷上前阻拦。
“阿豪!使不得!动不得啊!”
“你太爷爷的话你都忘了?要出大事的!”
“不就是绕点路吗?咱把车停山下走上来也行啊!”
阿豪却像是被激起了逆反心理,越是拦他,他越来劲。“能出什么事?啊?我今天还非砍了它不可!我看它能把我怎么着!”
他转身从后备箱里拎出一把崭新的消防斧,那是他放在车上应急用的。不顾众人的苦苦哀求和惊恐的目光,他抡圆了膀子,朝着那棵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歪脖子槐树,狠狠砍了下去!
“嘭!嘭!嘭!”
沉闷的斧击声在山谷里回荡,听得人心惊肉跳。家里几个老人已经不忍再看,嘴里念念叨叨,像是预见了什么可怕的后果。
阿豪年轻力壮,斧子又锋利,没多久,那粗壮的树干就被砍进去一大半。随着他最后一记猛踹,“咔嚓”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,老槐树发出一声呻吟,带着漫天尘土和枯叶,朝着山崖的方向轰然倒塌!
树根被巨大的力量从泥土里生生撕裂、拔起,带出了一个大坑,泥土飞溅。
就在那盘根错节的树根之间,我们惊恐地看到,裹挟着半截已经腐朽发黑、爬满白色菌丝的棺材板!同时被带出来的,还有几缕黏糊糊、沾着暗红色碎肉和泥土的、又长又黑的女人头发!
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腐木、湿土和浓烈尸臭的味道,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!
所有人都惊呆了,现场一片死寂。
阿豪也愣了一下,看着那棺材板和头发,脸色变了变,但随即又强装镇定,把斧子往地上一扔,啐了一口:“妈的,真晦气!看,这不也没事吗?一堆烂木头而已!”
他嘴上硬气,却也没敢再多看那树坑一眼,招呼着大家下山。回去的路上,气氛压抑得可怕,没人说话,只有阿豪故意放大的、显得底气不足的笑话声。
当晚,就出事了。
半夜里,我被隔壁大伯家传来的凄厉尖叫和哭喊声惊醒。跑过去一看,只见阿豪缩在他家客厅的墙角,双手死死抱着头,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他眼神涣散,充满了极致的恐惧,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不停地哆嗦着。
“来了……他来了……”阿豪的声音嘶哑变形,像是被掐住了脖子,“在挠门……听!你们听啊!他在挠门!!”
我们屏息细听,门外只有风声。
“指甲……他的指甲都翻过来了……黑的……全是血……”阿豪猛地用手指甲疯狂地抓挠着自己面前的空气,仿佛那无形的门就在眼前,“别进来!你别进来!我不是故意的!我不是故意的啊!!”
他一会儿疯狂求饶,一会儿又歇斯底里地咒骂,彻底陷入了癫狂。
家里乱成一团,哭的哭,叫的叫,有人想去按住他,却被他力大无穷地甩开。
“树……树坑……”阿豪突然停止了挣扎,直勾勾地盯着窗外祖坟的方向,诡异地笑了起来,口水顺着嘴角流下,“他出来了……从里面……爬出来了……嘿嘿……爬出来了……”
一股寒意瞬间席卷了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天刚蒙蒙亮,惊魂未定的家族男丁们,拿着手电和铁锹,壮着胆子再次来到了祖坟后山。
那棵倒下的歪脖子槐树还躺在那里,像是死去的巨兽。我们的目光,齐齐聚焦在那个被树根扯出的、黑黢黢的深坑上。
昨天,这里还是一片狼藉,裸露着潮湿的旧土、碎棺板和那些恶心的头发。
但现在……
那个深坑,被人用湿润的、颜色明显与周围不同的新土,重新填平了。
填得平平整整,严严实实。
像是刚刚有人精心打理过一样。
不。
不像是“填”的。
那新土的表面,没有任何工具拍打的痕迹,反而更像是……有什么东西,从下面钻出来时,自然拱开的松散土壤。
在手电筒颤抖的光柱下,那一片湿润的新土,静静地躺在黎明的微光里,散发着泥土的腥气。
仿佛在无声地宣告:
禁忌已被打破。
沉睡者,已然苏醒。
并且,回家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