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族的病,像个跗骨之蛆,只传女,不传男。不是什么身体上的疼痛,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禁忌——不能照镜子超过三秒。
从我记事起,这条规矩就刻在了我的骨头上。家里的镜子,要么用厚厚的黑布罩着,要么干脆没有。外婆的房间里,连能反光的玻璃杯都没有。母亲梳头,用的是一把磨得光滑的牛角梳,对着窗外模糊的天光,或者是一盆清水。清水也不能久看,母亲说,看久了,水里也会生出东西。
小时候不懂事,曾偷偷扒开外婆衣柜上那块罩着穿衣镜的黑布一角,想看看自己新扎的辫子。还没等看清,身后就传来外婆一声凄厉的尖叫,那声音不像人,倒像是被掐住脖子的老猫。她冲过来,不是打我,而是用那枯柴般的手死死捂住我的眼睛,浑身抖得像风里的落叶。那天晚上,她发了高烧,胡话里全是“出来了……要出来了……”
她临终前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,喉咙里发出“嗬嗬”的破风箱声。干瘦的手颤巍巍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钥匙,硬塞进我手里。钥匙是铜的,上面布满了暗绿色的锈迹,带着一股土腥和铜臭混合的怪味。
“梳……梳妆台……”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,每个字都像是用砂纸磨过,“最……最底层……千万别……千万别打开……”
她眼睛瞪得极大,瞳孔里是凝固的恐惧,直到咽气,也没合上。
母亲继承了这份恐惧,也继承了看守这份秘密的职责。她比外婆更沉默,眼神里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惊惶。她处理掉了外婆房间里那个老旧的、一直用黑布罩着的梳妆台,仿佛那样就能切断某种联系。
可是,在我十八岁生日刚过没多久,母亲失踪了。
没有任何预兆。前一天晚上,她还给我做了我爱吃的糖醋排骨,叮嘱我晚上睡觉盖好被子。第二天清晨,她的卧室空了。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,像是没人睡过。她的手机、钥匙、钱包,甚至她最爱的那把牛角梳,都好好地放在原位。
她就像一滴水,蒸发了。
警察来了,调查,询问,最终也只能列为失踪人口处理。家里空荡荡的,只剩下我和那份沉重得能压垮脊梁的恐惧。
我不相信母亲会无缘无故离开。我开始翻找她的房间,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。那个外婆临终前提到的“梳妆台”早已不在,母亲房间里只有一面用厚重绒布盖着的落地镜。那是她房间里唯一的镜子,我从未见她揭开过。
鬼使神差地,我走到那面镜子前,心脏擂鼓般狂跳。我伸出手,捏住绒布的一角,猛地掀开。
灰尘在光线中飞舞。镜子很旧,水银有些剥落,形成一块块难看的暗斑。镜子里映出我苍白而惶恐的脸。我死死记着家族的禁忌,不敢让目光停留超过三秒,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打量着镜框本身。
很普通的木质雕花镜框,看起来有些年头了。我用手沿着镜框边缘摸索,指甲划过那些繁复的花纹。突然,在右下角一个不起眼的卷草纹饰上,我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小的松动。
我屏住呼吸,用力按了下去。
“咔哒。”
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。镜面连同后面的木板,竟然向内弹开了一条缝隙!
暗格!
里面黑黢黢的,散发出一股陈腐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气味。我颤抖着手,从里面掏出了一叠东西。
是照片。很多很多张,纸张已经泛黄发脆,边角卷曲。
我拿起最上面一张,只看了一眼,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。
照片里是年轻时的母亲,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,站在一片油菜花田里,对着镜头笑得灿烂。然而,在她身后不远处,立着一面农家常见的、镶着红框的镜子。镜子里,清晰地映照出母亲的背影,但那个影像……那个影像的脸,正扭向镜头,嘴角咧开一个极其夸张、极其诡异的笑容,眼神里充满了恶意和戏谑!那不是母亲会有的表情!绝不是!
我手一抖,照片散落一地。
我蹲下身,颤抖着捡起其他的照片。有外婆的,有更早的、我不认识的家族女性长辈的黑白照,甚至……还有一张我小时候的,大约五六岁,抱着一只玩具熊,背景是家里的客厅。而在我们身后,只要照片里出现了镜子,无论是穿衣镜、梳妆镜,甚至是光滑的家具表面反光,里面必定会有一个“另一个她”——一个和本体样貌一模一样,但表情扭曲、带着那种标志性诡笑的倒影!
所有的“另一个她”,都在镜子里,冷冷地、恶意地笑着,看着镜头之外,仿佛在欣赏着照片外观看者的恐惧。
外婆的警告,家族的怪病,母亲的失踪……所有线索在这一刻串联起来,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。我们家族的女性,不是在害怕镜子本身,而是在害怕镜子里那个……东西!
我瘫坐在地上,背靠着冰冷的墙壁,冷汗浸透了衣服。那些诡笑的面孔在我脑海里盘旋,挥之不去。
昨晚,我在浴室洗漱。自从母亲失踪后,我用一面小化妆镜都是速战速决,绝不超过两秒。浴室里那面大镜子,我更是用一块旧床单盖住了。
也许是太累了,也许是精神恍惚,我拧开水龙头,弯腰捧水洗脸时,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那块盖着镜子的旧床单,动了一下。
我猛地直起身,心脏骤停。
床单好好地挂着。
是错觉吗?我盯着那块微微晃动的床单,强烈的恐惧催生出更强烈的探究欲。我像被蛊惑了一样,一步一步走过去,伸手,捏住了床单的一角。
脑子里疯狂呐喊着家族的禁忌,但手却不受控制。
猛地一扯!
床单滑落。
浴室明亮的灯光下,镜子光洁如新。里面清晰地映出我惊恐失措、挂着水珠的脸。
三秒……已经超过了!
我想移开目光,却发现脖子像是锈住了,动弹不得。镜子里的那个“我”,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。
然后,就在我的注视下,镜子里的那个“我”,嘴角极其缓慢地、一点一点地向上勾起,露出了一个和那些照片里如出一辙的、充满了恶毒和嘲弄的——诡笑!
她的眼睛,眨了眨。
那不是我的动作!我绝对没有眨眼!
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,我浑身僵硬,连尖叫都卡在喉咙里。
镜子里的“我”,用我无比熟悉、却带着一种冰冷粘稠质感的声音,开口说话了:
“放我出去……”
声音顿了顿,那个诡笑加深了,几乎咧到了耳根。
“我就告诉你母亲在哪。”
母亲!
这个词像一把尖刀,狠狠刺中了我最脆弱的地方。巨大的震惊和对母亲下落的渴望,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。
我下意识地,从喉咙里溢出了一个短促的音节:
“嗯?”
声音发出的瞬间,镜子里的那个“我”,诡笑骤然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、疯狂的喜悦和贪婪,她的眼睛猛地亮起骇人的光,整个影像像是水波纹一样剧烈晃动起来!
我猛地回过神,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,我尖叫着抓起洗手台上的漱口杯,狠狠砸向镜子!
“哗啦——!”
镜面碎裂,无数的碎片映照出我惊恐扭曲的脸,以及那些碎片里,无数个“她”同时露出的、计谋得逞后的狂笑。
我连滚爬爬地逃出浴室,缩在客厅的角落,抱着膝盖瑟瑟发抖。
我答应了……我居然答应了那个东西!
外婆锈迹斑斑的铜钥匙,此刻正冰冷地贴在我的裤兜里。
梳妆台最底层……千万别打开……
可是……母亲……
黑暗中,我死死攥着那把钥匙,锈蚀的边缘硌得掌心生疼。
我好像……已经打开了什么。
而那个从镜子里出来的“我”,此刻,正站在卧室门的阴影里,用我的声音,轻轻地、愉悦地哼着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