它在井底记录我们的罪
我们村那口百年老井,每年都要献祭一个外来者。
今年轮到那个总在井边画素描的城里女孩。
她被推下去时,死死盯着我,嘴角咧到耳根。
第二天,井底浮起一本浸透的素描簿。
每一页,都画着村里每个人最隐秘的罪行——
村长老王勒死发妻的狰狞。
寡妇李嫂给瘫痪婆婆喂的蛆虫粥。
我爹把傻哥哥推进河里的那个月夜。
翻到最后一页,是我昨夜梦游时,
正将剪刀插进妹妹心脏的瞬间。
而我分明记得,今早妹妹还笑着问我:
“哥,早饭做好了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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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村,叫枯井村。名字的由来,就是村口那口不知道活了多少岁数的老井。
井口用青石垒着,常年湿漉漉、滑腻腻,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,像某种不祥的癞疮。井水早就不能喝了,又黑又深,扔块石头下去,半天听不见回响,只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、混合着淤泥和陈年腐朽物的腥气,慢悠悠地往上冒。井口旁边,立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快要认不出字迹的石碑,模糊能辨出“莫近”、“险”几个字。
村里的老人说,这井,通着阴曹地府。它不是用来取水的,是用来“喂”的。
每年,必须献祭一个外来者。
不是我们村里生、村里长的人。过路的货郎,误入的驴友,嫁进来不满一年的新媳妇……都算。选一个,在冬至那天夜里,推进去。仪式很简单,不需要唢呐,不需要香烛,只需要几个村里最强壮的男人,和全村人沉默的注视。
这样,井里的“东西”才会安分一年。村里才会风调雨顺,鸡犬安宁。
这是规矩。祖祖辈辈传下来的,用血写就的规矩。没人敢质疑,没人敢反抗。连刚懂事的孩子,都会被大人拧着耳朵告诫,离那口井远点,那是咱们村的命根子,也是吃人的嘴。
今年,轮到她了。
那个城里来的女孩,叫小雅。背着画板,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,说是来写生,画我们村的“古朴”和“宁静”。她长得白净,眼睛亮亮的,像山涧里的泉水。她不怕那口井,反而最喜欢坐在井沿边上,拿着炭笔,在素描簿上唰唰地画。画井口的青石,画井壁的苔藓,画井底那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村里人看她的眼神,复杂得很。有怜悯,有躲闪,也有一种……如释重负。毕竟,献祭她,总好过献祭自己家的人。
我躲在人群后面,不敢看她的眼睛。我爹是村里的会计,也是主持仪式的几个人之一。他昨晚就叮嘱我,今晚老实待在家里,别出来。可我忍不住,我还是偷偷溜出来了,缩在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,看着井边那片被火把照得明晃晃的空地。
小雅被反绑着双手,站在井口。她没哭,也没闹,只是安静地看着围观的村民,眼神里没有恐惧,反而有一种……洞悉一切的平静。火把的光在她脸上跳跃,明明灭灭。
村长老王站在最前面,脸色肃穆,嘴里念念有词,是那些谁都听不懂的古旧咒语。他挥了挥手。
两个平日里杀猪的壮汉,上前一步,抓住了小雅纤细的胳膊。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就在他们要把她往井里推的一刹那,小雅猛地转过头,目光穿透人群,精准地落在了我藏身的地方。
她看见我了!
她的嘴角,以一种人类绝对无法做到的弧度,猛地向两边裂开,一直咧到了耳根!那不是笑,那是一种极致的、冰冷的嘲讽和怨毒。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,瞳孔里倒映着跳跃的火光,像是两簇来自地狱的鬼火。
然后,她像一片轻盈的叶子,坠入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。
没有惨叫,没有落水声。只有井口那股熟悉的、阴冷的风,猛地向上窜了一下,带着更浓重的腥气。
人群沉默了几秒,然后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的任务,默默地、迅速地散去了。只剩下空荡荡的井口,和那残留的、令人作呕的气息。
我瘫坐在槐树下,浑身冰凉。小雅最后那个眼神,那个咧到耳根的笑容,像用烧红的烙铁,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,挥之不去。
那一夜,我噩梦连连。梦里全是小雅在井底看着我笑,她的嘴角还在不断裂开,越裂越大……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村里就炸开了锅。
井里,浮起来一样东西。
不是小雅的尸体,而是一本素描簿。牛皮纸封面,被井水浸得透湿,肿胀变形,像一块肮脏的烂肉。
捞上来的是村长的儿子狗娃,他胆子大,用长竹竿绑着钩子勾上来的。素描簿湿漉漉地滴着黑水,散发着一股井底特有的、难以形容的恶臭。
狗娃把素描簿扔在井边的青石板上,像是扔掉了什么烫手山芋。
好奇心驱使着早起的人们围了过去。王村长也来了,皱着眉头,用脚尖踢了踢那本湿透的本子。
“搞什么名堂!”他低声骂了一句,但还是弯腰,用两根手指,小心翼翼地捻开了封面。
第一页,黏糊糊地粘在一起,被他粗暴地揭开。
上面用炭笔画着一幅画。线条有些被水洇开了,但画面依旧清晰得骇人。
画的是王村长自己!而且,是很多年前的他,年轻力壮,双目圆睁,满脸狰狞,双手死死掐着一个女人的脖子。那个女人,是他的发妻!村里人都知道,他老婆是很多年前“失足”掉进山崖摔死的!
画面里,他妻子眼球暴突,舌头伸出,双手无力地抓挠着他的手臂。背景,赫然就是后山那片陡峭的悬崖!
王村长的脸,瞬间变得惨白,没有一丝血色。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,猛地缩回手,嘴唇哆嗦着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周围的人群发出一片压抑的惊呼,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。
寡妇李嫂挤上前,她是个快嘴婆,平时最爱嚼舌根。她似乎想说什么风凉话,目光落到翻开的第二页上,声音戛然而止,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。
第二页,画的是她!画面里,她端着一碗粥,脸上带着一种假惺惺的慈悲笑容,正用小勺,将粥喂给床上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太太。那老太太,是她的婆婆,前年中风瘫痪在床。而仔细看那碗粥,里面密密麻麻,蠕动着白色的蛆虫!
李嫂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,猛地后退,撞倒了身后的人,她指着那素描簿,浑身抖得像筛糠,眼神里充满了见鬼般的恐惧。
人群骚动起来,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。有人想跑,却被更多的人挡住。一种无形的力量,或者说是一种窥破秘密的可怕欲望,攫住了所有人。
素描簿被一页一页地翻下去。
每一页,都画着村里一个人,以及他或她最隐秘、最肮脏、自以为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罪行。
张屠户往猪肉里注水时,那贪婪猥琐的嘴脸。
赵家媳妇和她隔壁男人在玉米地里偷情时,那慌乱又兴奋的神情。
村东头王老五偷了隔壁孤寡老人的棺材本,数钱时那激动颤抖的手。
……
画面栩栩如生,细节精确到让人头皮发麻,仿佛作画的人,就站在罪行的现场,冷眼旁观,然后用炭笔一丝不差地记录了下来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沉重的喘息声,压抑的啜泣声,还有牙齿打颤的“咯咯”声,交织在一起。每个人都看到了别人最丑陋的一面,也被别人看到了自己最不堪的秘密。平日里维系着村庄表面和睦的那层薄纱,被这本来自地狱的素描簿,彻底撕得粉碎。
我爹也站在人群里,他的脸色铁青,拳头紧紧攥着。当素描簿翻到某一页时,他的身体猛地晃了一下,几乎站立不稳。
那页画的是他。
画面上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,村外那条水流湍急的大河岸边。我爹,正用力把我那天生痴傻的哥哥,往河里推!我哥哥的脸上,还带着懵懂无知的笑容,完全不知道自己的亲爹要对他下毒手!
这件事,发生在五年前。村里人都以为我哥是半夜自己跑出去失足落水淹死的!
我看着我爹瞬间佝偻下去的背脊,看着他脸上那混合着恐惧、羞愧和绝望的神情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里冒出来,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。我一直敬重的父亲,竟然……
就在这死寂和混乱中,素描簿还在被机械地翻动着。终于,它到了最后一页。
围观的人群,目光不由自主地,齐刷刷地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我心脏猛地一缩,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。我颤抖着,一步一步挪过去,目光投向那最后一页。
只看了一眼,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逆流,冲得我头晕目眩,耳边嗡嗡作响。
画面上,是我!
背景是我的家,我的房间!时间是夜晚,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。画里的我,穿着睡觉时的背心短裤,双眼紧闭,表情是一种梦游般的麻木和空洞。而我的手里,紧紧握着一把家里用来裁布的大剪刀!
剪刀的尖端,正对着床上熟睡的人——我那才八岁、活泼可爱的妹妹小花的胸口!画面捕捉到的,正是剪刀的尖刃,已经刺破她睡衣,即将没入她心脏的瞬间!
不!不可能!
我昨晚确实做了噩梦,梦里乱糟糟的,但我绝对没有梦游!我更没有拿剪刀!小花今早还活蹦乱跳地跑进厨房,笑着问我:“哥,早饭做好了吗?”
她那清脆的声音,甜甜的笑容,此刻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!
“不是的!这不是我!我没干过!”我嘶声尖叫起来,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。我伸手想去撕掉那页纸,那污蔑我的、来自地狱的证言!
可就在我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纸张的瞬间,画面上那个梦游的“我”,那双紧闭的眼睛,猛地睁开了!
没有瞳孔,只有一片惨白。它“看”着我,那咧到耳根的、和小雅坠井前一模一样的诡笑,再一次浮现!
与此同时,我身后的人群爆发出更加惊恐的尖叫。
我猛地回头。
只见周围的所有人——王村长、李寡妇、我爹、张屠户……每一个被画入素描簿的人,他们的脸,都在发生诡异的变化。他们的嘴角,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两边拉伸,皮肤撕裂,肌肉纤维暴露出来,鲜血淋漓,一直咧到了耳根!
成百上千个咧到耳根的、一模一样的诡笑,包围了我。
他们用这种非人的表情,“看”着我。眼神里,没有了往日的熟悉,只剩下一种冰冷的、疯狂的、同步的怨毒和嘲弄。
天空,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,像一口倒扣的黑锅。浓稠的黑暗,从井口开始,如同活物般,迅速向整个枯井村蔓延。
那本浸透井水的素描簿,静静地躺在青石板上。
最后一页,那个手持剪刀、睁着白眼的“我”,笑容愈发深邃。
而我分明听见,从我家方向,传来了妹妹小花带着哭腔的、惊恐的呼喊:
“哥——你在哪儿——我害怕——”
她的声音,戛然而止。
井里,传来细微的、湿漉漉的翻页声。
“沙……沙……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