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是半夜里咽的气。
油灯的火苗扑闪了两下,终究是没撑住,灭了。屋子里最后一点光也没了,只有窗户外头那点惨淡的月光,勉强勾勒出炕上那个瘦小、干瘪的轮廓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气,还有老人身上特有的,那种枯朽的味道。
我跪在炕沿底下,膝盖被冷硬的泥地硌得生疼,脑子里却空茫茫一片。爹和娘在外屋压低着嗓子商量后事,声音断断续续,像蚊子叫。几个本家的叔伯已经忙着在院子里搭灵棚,木头架子吱呀作响。
屋子里静得可怕。
然后,我想起了奶奶断气前,枯柴一样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腕子,指甲几乎要掐进我肉里。她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,直勾勾地盯着我,嘴唇哆嗦着,气息一股一股地往外挤:
“囡囡……床……床底下……那红木箱子……千万……千万莫碰!记住……死也别碰!”
她反复就重复这一句,直到力气用尽,手猛地一松,眼神也散了。
那口红木箱子,我是知道的。就塞在奶奶那张老式拔步床的最深处,暗沉沉的红色,上面雕着些看不真切的花纹,常年被旧衣物、破被褥压着,蒙着厚厚一层灰。小时候有次捉迷藏想往里钻,被奶奶厉声喝止,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她发那么大的火。那箱子,邪性。
灵堂就设在了堂屋。奶奶的棺材黑沉沉的,摆在正中间,前面摆着几样简单的祭品,香烛燃烧的味道也压不住那股子越来越浓的土腥和……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。
守灵夜。按照规矩,我们这些小辈都得守着。堂哥陈磊也来了,吊儿郎当地靠在门框上,玩着手机,屏幕的光映得他脸发青。他是我二叔的儿子,游手好闲,在镇上跟着一群混混瞎混,要不是奶奶过世,怕是请都请不回来。
“喂,陈默,”他忽然凑过来,压低声音,带着一股烟臭气,“你听见没?”
我愣了一下,侧耳细听。外头是风声,还有村子里零星的狗叫。
“啥?”
“就……好像有啥东西在抓。”他指了指里屋,奶奶生前睡的那间房。
我心里猛地一紧,后背窜起一股凉意。“你别瞎说!”
“真的!”陈磊来了劲,眼睛在黑暗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,“像是……像是从床底下那箱子里传出来的。”
我汗毛都竖起来了。“奶奶说了,不能碰那箱子!”
“切,死人的话你也信?”陈磊撇撇嘴,脸上是那种混不吝的表情,“指不定老太太在里面藏了什么宝贝呢?金镯子?玉簪子?总不能带进棺材里吧?”
“陈磊!”我急了。
他却不再理我,转身又溜达回门口,但那双眼睛,却时不时地往奶奶那屋瞟。
后半夜,我撑不住,靠在棺材边上打盹。迷迷糊糊中,好像真的听到了什么声音。
嗤啦……嗤啦……
很轻,很慢。像是谁用指甲,在一下下地刮挠着木头。
声音的来源,清晰得可怕——就是里屋,奶奶床底下!
我猛地惊醒,心脏咚咚直跳,几乎要撞出胸腔。堂屋里,长明灯的火苗不安地晃动着,爹和几个叔伯靠在墙角打着鼾。陈磊不见了。
那挠抓声还在继续,一下,又一下,不紧不慢,带着一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执拗。甚至,还夹杂着极其细微的,像是呜咽又像是叹息的声音。
我吓得浑身僵直,动也不敢动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那声音停了。
天快亮的时候,陈磊才鬼鬼祟祟地从里屋出来,脸色有些发白,眼神躲闪,但嘴角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,近乎诡异的兴奋。
“箱子里有啥?”我忍不住,哑着嗓子问。
他浑身一激灵,瞪了我一眼,随即又扯出个古怪的笑:“没啥,就一堆破红线。”
“红线?”
“嗯,浸了血似的,红得瘆人。”他搓了搓手指,好像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,“别的啥也没有。晦气!”
他说完就走开了,可我看见他背在身后的手,在微微发抖。
第二天,葬礼照常进行。吹吹打打,哭丧,起灵,下葬。一切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不对。只是陈磊一直没露面。二叔骂骂咧咧,说这兔崽子又不知道野哪儿去了。
直到下午,帮忙的邻居收拾完灵棚,准备散去的时候。
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,划破了陈家小院的死寂。
“啊——梁……梁上!梁上有人!”
所有人都冲进了堂屋。
只见堂屋正中央那根粗大的房梁上,一个人形的物件悬挂在那里。
是陈磊。
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衣服,那衣服明显不合身,短了一截,像是……像是奶奶生前常穿的那件。这还不是最恐怖的。
恐怖的是,他并不是用绳子吊死的。
他是被“缝”在房梁上的。
无数道猩红的线条,以一种极其繁复、诡异的方式,穿透了他的衣服,穿透了他的皮肉,将他整个人牢牢地、平整地“钉”在了那根黑漆漆的房梁上。他的四肢以一种不可能的的角度扭曲着,被红线固定住,脖子仰成一个濒死的弧度,嘴巴大张着,眼睛瞪得几乎裂开,瞳孔里凝固着最终的、无法言说的恐惧。
那些红线,和我小时候见奶奶绣花时用的完全不同。它们更粗,更像是一种……活物剥下的筋络,湿漉漉的,泛着一种饱浸鲜血后的暗红油光。针脚细密、整齐,带着一种残酷的、仪式般的美感。那技法,我太熟悉了——是奶奶独有的“缠枝莲”绣法,只是此刻,那些“枝条”缠缚的是她亲孙子的躯体。
整个堂屋,死一样的寂静。然后,女人的哭嚎声,男人的呕吐声,桌椅被撞倒的声音猛地爆发开来。
“怨绣……是怨绣啊!”一个颤抖的、苍老的声音在混乱中响起,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三叔公。他被人搀扶着,指着房梁上的陈磊,枯瘦的手指抖得像风中的落叶,“老天爷……这东西……这东西怎么又出来了!”
“三叔公,啥是怨绣?”我爹强忍着恐惧和悲痛,颤声问。
三叔公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惊惧,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遥远的噩梦:“那是……那是用心头血浸线,含着滔天的怨气,一针一针绣出来的诅咒啊!每一针下去,都要带走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性命!直到……直到断子绝孙!”
他猛地抓住我爹的胳膊,指甲几乎嵌进肉里:“你们家……你们家是不是谁动了那老婆子的红线?!啊?!”
我如遭雷击,浑身冰冷地僵在原地。陈磊昨夜诡异的神情,他搓手指的动作,还有他说过的话,在我脑子里疯狂回荡。
——“就一堆破红线。”
——“浸了血似的,红得瘆人。”
恐慌像瘟疫一样在陈家人中间蔓延开来。
当天晚上,诡异的变化开始显现。
先是二婶,她哭嚎着哭晕过去几次,醒来后,人就有些不对。眼神直勾勾的,不哭也不闹,就坐在角落里,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手。后来有人发现,她的眼白,不知何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、不祥的血色。
接着是我娘,给我端水的时候,手指无意间划过我的手臂,一阵尖锐的刺痛。我低头一看,手臂上竟被划出了一道细细的血痕。而我娘的中指指尖,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顶出来,微微发白,坚硬,带着一点弯曲的弧度……像是一截正在生长的、针一样的骨头。
恐慌变成了歇斯底里的绝望。
亲戚们互相审视着对方的眼睛,看着对方的手指。原本的悲伤和同情,在死亡的威胁下,迅速变质。猜忌、怀疑、恐惧,在每一个眼神交汇中无声地传递。
“是不是你?是不是你惹了娘不高兴?”
“放屁!我看是你惦记娘那点棺材本!”
“动了红线的人都得死!别连累我们!”
争吵,推搡,甚至动了手。我爹试图阻止,却被红了眼的二叔一拳打在脸上,鼻血直流。我爹捂着脸,看着眼前这些面目狰狞的亲人,眼神也从痛苦渐渐变得麻木,然后,我清晰地看到,他的眼底,也开始泛起一丝熟悉的红晕。
这个家,完了。
我被爹娘死死关在自己屋里,门窗都被从外面钉上了木条,只留一道缝隙给我送饭。他们说,我是小辈,也许能躲过去。可我知道,没用的。三叔公说了,是“血脉”。我们谁也跑不了。
夜里,我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,屋外是死一样的寂静,连狗叫都没有了。整个村子都知道陈家出了邪祟事,避之唯恐不及。
黑暗中,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。我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、像是用针在反复穿刺某种韧实物体的声音,嗤,嗤,嗤……伴随着若有若无的、痛苦的呻吟。
我死死咬住被子,不敢发出一点声响。
恐惧像冰冷的藤蔓,一圈圈缠紧我的心脏,几乎要让我窒息。
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那声音终于消失了。
我浑身冷汗淋漓,虚脱般地瘫着,眼泪无声地往下流。直到天色将明未明,最黑暗的那一刻,我才因为极度的疲惫和紧张,迷迷糊糊地睡去。
睡梦中,也不安稳。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我,在床边,冷冷的,带着针尖一样的恶意。
我是被一种奇怪的触感惊醒的。
不是梦。
我的后颈,枕着枕头的地方,似乎硌着什么东西。
我猛地坐起身,心脏瞬间沉到了底。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。
窗外,灰白色的天光勉强透进来,照亮了我枕头的边缘。
那里,不知何时,多了一团东西。
一团鲜艳的、纠缠在一起的——红线。
它就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,红得刺眼,红得邪恶。仿佛有生命一般,在朦胧的晨光中,泛着湿润黏腻的光泽。
在我被恐惧彻底冻结的瞳孔中,那团红线,似乎几不可察地,轻轻蠕动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