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座城市病了。
起初没人察觉。地铁依旧拥挤,写字楼的灯光依旧彻夜不灭,便利店的食物二十四小时供应。变化是潜移默化的,像某种缓慢扩散的毒素。
最先不对劲的是食物。
那天加班到深夜,我在公司楼下常去的便利店买了个金枪鱼饭团。撕开包装,咬了一口,一股难以形容的、混合着纸板和陈年油脂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。我皱着眉看了一眼生产日期,明明还在保质期内。也许是太累了味觉失灵?我没多想,把剩下的扔进了垃圾桶。
后来,类似的情况越来越多。常去的那家面馆,汤头变得寡淡如水,面条软烂得像隔夜的浆糊。连锁快餐店的汉堡,肉饼干柴,带着一股冰箱的怪味。甚至连瓶装水,都喝得出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味。
我开始以为是自己的问题,直到在茶水间听到同事们小声抱怨。
“最近的咖啡怎么回事?像在喝泥水。”
“我昨天点的外卖,红烧肉一股抹布味,恶心死了。”
“是吧?我还以为我感冒了……”
一种无形的焦虑在空气中弥漫。人们依旧在进食,但脸上很少再看到满足的神情,更多的是机械的咀嚼和吞咽,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空洞。
然后,是饥饿。
一种奇怪的、无法被满足的饥饿感,像阴燃的暗火,在胃里悄然点燃。
那天晚上,我对着一份色香味(至少看起来)俱全的外卖,却提不起丝毫食欲。胃里明明空荡荡的,却对眼前的食物感到一种生理性的厌恶。但同时,一种更原始、更蛮横的渴求在体内躁动。我想吃点什么,不是这些,是别的……某种我想象不出来的东西。
我烦躁地推开外卖,在房间里踱步。目光扫过冰箱,扫过零食柜,甚至扫过厨房里那袋未开封的猫粮(我并没有养猫),心里涌起一股荒谬而强烈的冲动。我被自己这念头吓到了。
恐慌之下,我冲下楼,几乎跑遍了附近所有还在营业的店铺。面包店的面包像发泡胶,水果店的水果失去了香气,肉质品区泛着不健康的暗红色光泽。最终,我在一家即将打烊的街角小摊,买了一份热乎乎的、油光锃亮的卤煮。
端着那碗气味浓烈的食物回到家,我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扒拉了一口。
味道……很怪。不能说难吃,甚至有种异常的“香”,但那香气背后,似乎隐藏着一丝极淡的、令人不安的腥气。然而,我的身体却对此产生了剧烈的反应——胃里的灼烧感瞬间平息了,一种短暂而虚妄的满足感流遍全身。
我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整碗卤煮,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。
吃完后,我看着空碗,一阵莫名的空虚和恐惧袭来。我刚才……吃了什么?
从那以后,我仿佛对那种“正常”食物失去了兴趣。只有那些味道浓重、油脂丰厚、甚至带着些许“野性”气息的食物,才能暂时压制住体内那股诡异的饥饿。我的味蕾似乎背叛了我,引领我走向一条未知而危险的道路。
我开始留意这座城市的变化。
街上的人流似乎稀疏了一些。偶尔能看到一些人,面色灰败,眼神贪婪地盯着食物,吃相……不再文明。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撕扯和吞咽,仿佛在进行某种生存竞争。他们的动作里,透着一种让我脊背发凉的熟悉感。
更诡异的是垃圾。小区的垃圾桶,总是很早就被清空,干净得异乎寻常。连残羹冷炙、果皮菜叶都很少见到。有一次深夜,我透过窗户,看到几个黑影在楼下的垃圾桶旁飞快地翻找着什么,动作迅捷而鬼祟,不像普通的流浪汉。
新闻里开始出现一些语焉不详的报道:“新型味觉失调症?”“部分市民出现饮食偏好改变,专家建议……”,“城市流浪动物数量锐减,原因不明……”
流浪动物减少……我想起那袋让我产生冲动的猫粮,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真正的恐惧,在一个雨夜降临。
我又被那无法忍受的饥饿感折磨,冒雨出门寻找食物。熟悉的店铺要么关门,要么食物再次变得难以下咽。我像幽魂一样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游荡,最后,本能般地拐进了一条平时绝不会涉足的、灯光昏暗的后巷。
巷子深处,有一个不起眼的、没有招牌的摊档。一个佝偻着背、看不清面目的老人在经营着一口大锅,锅里翻滚着深色的、浓稠的汤汁,散发出一种极其霸道而复杂的香气。那香气……直冲天灵盖,瞬间就攫取了我全部的理智。
摊位前零星排着几个人,他们都沉默着,低着头,身体微微前倾,仿佛被那香气牵引的木偶。
我排到了队尾。心脏狂跳,既恐惧又渴望。
轮到我时,我几乎说不出话,只是机械地指了指锅里。老人抬起眼皮,浑浊的眼睛看了我一眼,那眼神冰冷而空洞,没有任何情绪。他舀了一碗深色的、看不清具体食材的糊状物递给我。
我接过碗,手指碰到碗壁,一片冰凉。我甚至没找地方坐下,就站在巷口的阴影里,迫不及待地用手抓起那粘稠滚烫的食物塞进嘴里。
无法形容那味道。极致的“鲜”与“香”背后,是某种更深沉的、令人灵魂战栗的东西。但我的身体却在欢呼,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吸收着这“养分”,那折磨人的饥饿感潮水般退去。
就在我沉浸在那种虚妄的满足中时,巷口驶过一辆车的车灯,短暂地照亮了这条阴暗的巷子。
灯光扫过我对面的墙壁。
墙上贴满了寻人启事。一张叠着一张,新的覆盖旧的。那些黑白照片上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他们的眼神空洞,像是在凝视着什么看不见的远方。
而其中一张较新的寻人启事,照片上的人……我认识。
是住在我隔壁单元的年轻女孩,几天前我还见过她拿快递!照片下面写着她的名字:林晓。
她失踪了。
一股寒意瞬间从头顶浇到脚底。
我猛地低头,看向手里还剩小半碗的、粘稠的、深色的“食物”。刚才那极致的“鲜香”此刻仿佛变成了腐臭,那滑腻的口感让我胃部剧烈痉挛。
我扔掉碗,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。
我失魂落魄地跑回家,反锁上门,打开所有的灯。我冲到卫生间,拼命刷牙,直到牙龈出血,但那诡异的气味和味道仿佛已经渗透进我的身体,萦绕不散。
我抬起头,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、眼神惊惶的人。
镜中的影像,嘴角似乎……极其缓慢地、不受控制地向上扯动了一下,露出一个僵硬的、贪婪的、非人的微笑。
我惊恐地后退,撞在冰凉的瓷砖墙上。
饥饿感,那熟悉的、刻骨的、如同跗骨之蛆的饥饿感,又一次,从空空如也的胃里,升腾而起。
而且,比以往任何时候,都更加强烈。
它在我体内尖叫,嘶吼,催促着我,回到那条雨巷,回到那口翻滚的大锅前。
我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,投向了窗外沉沦的、被某种无形欲望笼罩的都市夜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