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祖母是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走的。枯瘦的手在衾被外摸索了半晌,最后死死攥住我的腕子,力气大得惊人。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我,嘴唇翕动,呼出的气带着墓土的凉意:“囡囡……拿着……放……放床头……一定……要放……”

她另一只颤抖的手,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,硬塞进我手里。那布包是褪了色的靛蓝土布,入手沉甸甸,冰凉凉,带着老人身上特有的、混合了草药和腐朽的气息。

我含泪打开,里面是一双鞋。

一双极其老旧,却精致得诡异的绣花鞋。

藕荷色的缎面,颜色已经晦暗,却依旧能看出料子当年的华贵。鞋头用金线、银线和彩丝,绣着一对交颈缠绵的鸳鸯,旁边还环绕着繁复的莲花和莲叶图案。针脚细密得不可思议,那对鸳鸯活灵活现,眼睛是用极小的黑珠子点缀,幽深得让人心头发瘆。鞋底是柔软的千层布纳成,已经磨得有些薄,边缘却异常干净,没有半点泥污。

“床头……辟邪……记住……每夜……不能断……”祖母的手指掐得我生疼,眼神里是近乎绝望的恳求,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、深沉的恐惧。

我重重地点头,把那双冰凉的绣花鞋紧紧抱在怀里。

处理完祖母的丧事,我带着这双鞋回到了城里租住的公寓。虽说对祖母的话将信将疑,但终究是老人最后的遗愿,我不敢怠慢。每晚临睡前,都依言将这双绣花鞋并排放在床头柜靠墙的位置,鞋头朝外。

起初几天,相安无事。

直到大概一周后的一个早晨。我醒来,迷迷糊糊地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水杯,眼角余光瞥见那双绣花鞋,心里咯噔一下。

它们的位置,好像……变了?

原本并拢的鞋尖,似乎微微分开了些许。一只鞋好像也比另一只更靠近床头柜边缘一点。

是睡前没放好?或者自己睡相不好碰到的?

我揉了揉眼睛,仔细看去,鞋子又似乎没什么不对劲。或许是自己吓自己吧。我把鞋子重新摆好,并没太往心里去。

然而,接下来几天,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。

有时是鞋子的方向微微偏斜,有时是两只鞋的间距有了细微变化。甚至有一天早上,我发现一只鞋子几乎快要从床头柜上掉下来。

我开始留心了。每晚放好鞋子后,会用手机拍张照片,标记好位置。

结果令人毛骨悚然。

照片证实了我的感觉不是错觉。这双鞋,在我睡着之后,确实会移动。虽然移动的幅度很小,有时只是几毫米的偏移,有时是角度的轻微转动,但它们确实不在我放置时的原位上了!

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我想起祖母临终前那恐惧的眼神。这鞋,真的能辟邪吗?还是……招来了什么?

恐惧催生了执拗。我非得弄清楚不可。

我在网上买了一个微型摄像头,伪装成充电插头的样子,插在床头柜另一边的插座上,正对着放鞋的位置。设置好每晚十一点到凌晨五点自动录制。
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黑眼圈,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点开了手机里的监控App,下载了昨夜录制的视频文件。

视频开头很正常。我躺在床上,呼吸平稳,似乎睡熟了。床头柜上的绣花鞋安静地待在原地。时间戳静静地跳动着。

凌晨零点刚过几分,就在日期跳转到新的一天那一刻,视频画面似乎轻微地波动了一下,像是有看不见的水纹荡过。

然后,令人头皮炸裂的一幕出现了。

一双脚,凭空出现在了床边。

惨白,浮肿,脚踝处是极不自然的断裂,没有流血,也没有骨头茬子,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齐刷刷地切断了,断口处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黑气。

这双无脚的女人脚,悬在离地几厘米的空中,脚尖向下,缓缓地,缓缓地,套进了床头柜上那双绣花鞋里。

尺寸,竟然刚刚好。

紧接着,一个模糊的、穿着白色袍子的女人身影,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,渐渐在床边凝聚成形。她的身形很淡,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,看不清脸,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轮廓,长发披散着。

她穿着我的绣花鞋,无声无息地坐在了我的床沿。

她面朝着我,手里不知何时,多了一把木梳。那把梳子也很旧,梳齿似乎都缺了几根。

她开始梳头。

一下,一下,动作缓慢而僵硬。没有头发被梳理的沙沙声,只有木梳划过虚无的、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。

同时,一阵极其轻微、若有若无的哼唱声,从视频里传了出来。调子很古怪,像是某种古老的、走调了的摇篮曲,断断续续,幽怨绵长,钻进耳朵里,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。

她就那么坐着,梳着头,哼着歌,像个守着孩子入睡的母亲,可这场景却诡异得让我窒息。

我死死捂住嘴,不让自己叫出声,眼睛瞪得几乎裂开,继续往下看。

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那白衣无脚的女人就这么坐着,重复着梳头和哼唱的动作,仿佛要持续到天荒地老。

然后,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。

监控里,原本熟睡的我,突然动了一下。

紧接着,在白衣女人那幽怨的摇篮曲中,我……直挺挺地坐了起来。

不是那种迷迷糊糊醒来的坐起,而是像被无形的线拉扯着,关节僵硬地,直接从躺姿变成了坐姿。

我的眼睛是睁开的,但眼神空洞,没有焦点,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空气。

然后,我的脖子发出“咔哒”一声轻微的脆响,像是生锈的机器在转动。我的头,一点点,一点点地扭了过去,最终,对上了那个坐在床沿的白衣女人的……脸(如果那团模糊能称之为脸的话)。

视频里,我的嘴角,极其缓慢地,扯开了一个弧度。

一个我从未有过的,带着稚气,却又无比诡异的笑容。

然后,我张开了嘴,一个完全陌生的,尖细、带着某种古老口音的女童声音,从“我”的喉咙里发了出来,清晰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:

“娘,今晚轮到谁了?”

坐在床沿的白衣女人,梳头的动作停住了。

她缓缓地,缓缓地抬起那只没有拿梳子的手,惨白浮肿的手指,指向了……卧室的窗户。

窗外,是城市深夜的灯火,和对面那栋黑黢黢的、尚未完全入住的新楼。

视频到这里,猛地一阵雪花闪烁,随后彻底黑了下去。

我僵在手机屏幕前,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,四肢冰冷得没有一丝知觉。

耳朵里,还在反复回响着那个从“我”嘴里发出的、陌生的女童声音:

“娘,今晚轮到谁了?”

我猛地扭头,看向床头柜。

那双藕荷色缎面、绣着交颈鸳鸯的绣花鞋,依旧静静地并排放在那里。

鞋头,不知何时,已经转向了窗户的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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