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二十四岁本命年,按老家规矩,得在手腕上系一根红绳,直到年尾。外婆颤巍巍地从她那个老樟木箱底翻出一截红绳,颜色暗沉,近乎褐红,像是浸过岁月和别的什么东西。她枯瘦的手指异常灵巧地编了个平安结,系在我左腕上,勒得有点紧。
“囡囡,记住,”她浑浊的眼睛盯着我,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,“这绳子,沾了灶王爷座下的香火,辟邪。一年之内,无论如何,不能离身,更不能……解开。”
我那时刚拿到大城市的offer,满脑子都是格子间和霓虹灯,对这些老规矩嗤之以鼻,只觉得这绳子土气,碍事。但拗不过外婆,只好勉强戴着。
新公司在一栋气派的玻璃大厦里,一切都很光鲜。直到我发现,我的直属上司,林薇,似乎对我有种莫名的关注。不是工作上的,而是……更私人的。
她总会若有若无地碰触我手腕上的红绳,指尖冰凉。有一次加班到深夜,只剩我们两人,她端着一杯咖啡靠在我桌边,幽香扑鼻,声音带着蛊惑:“小瑶,这绳子旧了,碍事,我帮你解了吧?现在谁还信这些。”
那瞬间,我几乎要点头,手腕却猛地一紧,像是被绳子勒了一下。外婆严肃的脸在脑中一闪而过,我猛地缩回手,干笑:“不了,薇姐,家里老人给的,图个安心。”
林薇笑了笑,没再坚持,但那眼神,深得像井。
怪事开始零星出现。深夜里,空无一人的洗手间,我会听到隔间里有轻微的、像是布料摩挲的声音,还有极细弱的哼唱,调子古怪。可我推开门,里面什么都没有。只有洗手池上方巨大的镜子里,我苍白的脸,和腕上那抹刺目的红。
办公桌的抽屉,我明明锁好了,第二天早上却发现被拉开了一条缝。里面的东西没少,只是摆放的位置……微微变动了。
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气味。有时在工位,有时在电梯,我会突然闻到一股极其淡的、若有若无的幽香。那味道,和林薇身上的,一模一样。
我越来越不安,下意识地躲着林薇。她却仿佛毫无察觉,依旧对我亲切关照,只是那亲切里,带着一种冰冷的、不容拒绝的意味。
年会那天晚上,公司包了一家酒店的宴会厅。灯火辉煌,人声鼎沸。我喝了不少酒,头晕目眩,想去洗手间洗把脸。
酒店的洗手间装修得奢华,大理石台面光可鉴人,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明亮却冰冷的光。我撑着洗手台,用冷水拍打额头。镜子里,我的妆有些花了,眼神迷离,左腕上的红绳被水打湿,颜色显得更深了些。
就在我抬头与镜中的自己对视时,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镜子里,我的身后,最里面那个格间的门,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道缝。
缝隙里,一片浓稠的黑暗。
而在那片黑暗中,隐约有半张脸。
惨白。一只眼睛,正透过门缝,死死地、一眨不眨地盯着我。那眼神,空洞,麻木,却又带着一丝……贪婪。
是林薇!
我猛地转身,心脏狂跳,酒意瞬间吓醒了大半。
“薇……薇姐?”
没有回应。那格间的门依旧虚掩着,里面黑洞洞的,寂静无声。
我头皮发麻,一步步挪过去,颤抖着手,猛地推开那扇门!
格间里空空如也。抽水马桶洁白干净,什么都没有。
仿佛刚才镜子里的一切,只是我醉酒后的幻觉。
我逃也似的冲回宴会厅,心脏还在咚咚直跳。林薇正端着酒杯,和几位高管谈笑风生,姿态优雅自如。看到我回来,她甚至还对我举杯示意,笑容完美无瑕。
难道……真是我喝多了?
年会后,那种被窥视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,反而变本加厉。甚至白天在办公室,我都感觉脊背发凉,总觉得有一道视线黏在我身上,特别是……落在我左腕的红绳上。
林薇碰触我红绳的次数越来越多,理由也愈发冠冕堂皇。“小瑶,这绳子有点脏了,影响公司形象。”“我认识个大师,说这绳子颜色不对,招阴,得换。”她的指尖每次碰到那红绳,我都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血管往心里钻。
我死死记着外婆的话,无论如何不肯解。
直到那个周末,部门团建,去市郊一个新开发的温泉度假村。晚上有聚餐,闹得很晚。我回到分配的房间,室友还没回来。酒意和连日的恐惧让我疲惫不堪,我把自己摔进床上,迷迷糊糊睡去。
不知过了多久,我被一种细碎的声音惊醒。
“窸窸窣窣……窸窸窣窣……”
像是有人在我床边,轻轻地走动。
房间里一片漆黑,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惨白的月光。我僵在床上,一动不敢动,冷汗瞬间湿透了睡衣。
那声音停了。
死寂。
然后,一股熟悉的、冰冷的幽香,缓缓飘了过来,越来越浓。
就在我的床头!
我猛地睁开眼!
借着那点微弱的月光,我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,正俯身站在我的床边!低着头,脸孔隐藏在阴影里,长发几乎要垂到我的脸上。
是林薇!
她伸出手,惨白的手指,目标明确,直接抓向我的左手手腕!
那动作,又快又准,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决绝!
她要解我的红绳!
“不要!”
我尖叫一声,猛地缩手,另一只手胡乱地向旁边抓去,摸到了床头柜上的一个硬物——大概是烟灰缸?我想也不想,用尽全身力气朝那黑影砸去!
“砰!”一声闷响。
黑影似乎顿了顿。
我趁机连滚带爬地翻下床,跌跌撞撞地扑到门口,拧开门把手,赤着脚就冲了出去,在空旷的走廊里疯狂奔跑,嘶哑地喊着:“救命!来人啊!”
值班的酒店保安被惊动,闻声赶来。我语无伦次,浑身发抖地指着我的房间。
保安拿着手电,谨慎地推开门。
房间里,灯被打开了。明亮的光线下,一切如常。床铺有些凌乱,地上……什么都没有。没有黑影,没有林薇。
只有那个掉落在床边的水晶烟灰缸,证明我刚才并非完全做梦。
保安联系了林薇。她很快赶来,穿着整齐的睡衣,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关切。“小瑶?你怎么了?做噩梦了吗?”她伸手想扶我。
我像被毒蛇咬到一样猛地甩开她,惊恐地后退。
她的手腕上,光洁一片。但我分明记得,刚才那黑影抓向我时,我好像看到……那惨白的手腕上,似乎也系着什么东西?一段更细、颜色更暗的……线头?
第二天,我以身体不适为由,提前离开了度假村。我没有回公司,直接买了最早的高铁票回家。
我冲进家门时,外婆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。看到我煞白的脸和手腕上依旧系着的、但似乎颜色更暗沉了几分的红绳,她叹了口气,浑浊的老眼里没有意外,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“果然如此”的了然。
“她还是……找来了。”外婆喃喃道。
在我带着哭腔的追问下,外婆才断断续续说出了实情。那林薇,或者说,附在林薇身上的东西,很多年前曾是我家一个早夭的先人,死时心怀极大怨念,且是带着那截特殊的红绳下葬的。它一直在找替身,找一条“干净”的、血脉相连的红绳,来替换掉它那截承载着怨念的、束缚着它的旧绳,从而获得“解脱”,或者……更可怕的东西。
外婆给我的这截红绳,既是庇护,也是标记。一旦戴上,就被它盯上了。它不能强抢,只能引诱、欺骗佩戴者自己解开。一旦红绳离身……
后果不堪设想。
“它现在……道行深了,能借着活人的身子行动……”外婆看着我的手腕,眼神复杂,“你这绳子,颜色越来越深,是它的怨气在侵蚀……怕是……撑不到年尾了。”
我低头看着腕上那抹近乎黑色的暗红,一股寒意透彻心扉。
它没有放弃。
它还在等着。
等我松懈,等我崩溃,等我……自己解开这最后的束缚。
现在,我整天待在家里,不敢出门。左腕上的红绳像一道逐渐收紧的诅咒。窗外的风偶尔会带来一丝熟悉的幽香,夜晚的玻璃上,有时会飞快地掠过一个人形的模糊倒影。
我知道,它就在附近。
等着红绳彻底变黑,或者,等我亲手把它解下。
而那截替换上去的、属于它的旧绳,又会将什么样的厄运,牢牢系在我的腕上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