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阴阳那句话,像一块冰,砸进每个人心窝里,瞬间冻僵了所有的声息。
活坟。
这二字本身,就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棺木的窒息感。不是鬼,不是妖,是这口坟,这埋葬了百余年的土石棺椁,成了精,成了怪,它吞下了一个未死之人,消化了百年的怨毒,如今被打扰,要开始反噬了。
陈跛子连滚带爬逃下山的狼狈样子,更是给这恐怖的定论加上了最惊悚的注脚。这个胆大包天的前捞尸人,见过无数浮尸,此刻却被一只枯手吓破了胆。他认出了什么?那只手腕上的鸟形疤痕,代表着什么?
没人敢问,也没人敢去追。所有人的目光,都重新汇聚到那座塌陷的坟茔和那只倔强指向天空的枯手上。雨水落在上面,顺着干枯的指节流淌,仿佛无声的泪。
孙阴阳的脸色比天色还沉。他不再多言,指挥着两个面无人色的徒弟,迅速在坟茔周围布下东西。不是寻常的黑狗血公鸡头,而是七盏样式古旧的油灯,按照北斗七星的方位摆放,灯焰如豆,在风雨中顽强地亮着幽微的光。他又从布袋里取出七枚锈迹斑斑的铜钱,分别压在油灯底座下。
“七星锁煞,希望能暂时压住。”孙阴阳声音干涩,像是在安慰别人,又像是在说服自己,“但这坟……已成气候,怨气与地脉相连,普通的法子,怕是治标不治本。”
他走到那只枯手旁,蹲下身,这次不是探查,而是从怀里掏出一张深紫色的符纸,上面用金粉画着繁复的纹路。他口中念念有词,指尖在符纸上快速划过,那金粉纹路竟微微亮起。随后,他小心翼翼地将符纸贴在了那只枯手的手背上。
符纸贴上的一刹那,那只一直僵直不动的枯手,五指猛地向内一抠!深深抓进了泥地里!与此同时,坟窟窿深处,那沉闷的“喘息”声陡然变得清晰、急促,仿佛地底有什么东西被激怒了,正剧烈地挣扎。
“呃……”一个徒弟腿一软,差点坐倒在地。
孙阴阳猛地站起,后退几步,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。“快!准备‘定魂桩’!要快!”
所谓的“定魂桩”,是四根削尖的、浸过烈酒和朱砂的桃木桩。几个年轻后生在孙阴阳徒弟的指挥下,战战兢兢地抬起木桩,对准坟茔四角,就要往下钉。
就在这时,异变再生!
“咔嚓——!”
一声脆响,来自众人脚下。不等他们反应过来,以那座老坟为中心,周围十几步内的地面,突然像是被抽空了根基,猛地向下塌陷!
“啊——!”
“救命!”
惊呼声、哭喊声响成一片。泥土、石块、还有腐烂的植物根茎混在一起,裹挟着猝不及防的人们向下坠落。烟尘弥漫,视线一片模糊。
云生只觉得脚下一空,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掉,混乱中不知撞到了什么,胸口一阵闷痛。等他晕头转向地停下来,发现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土坑里,旁边是同样狼狈的铁柱和其他几个人。幸运的是,塌陷不深,似乎只是表层土石剥落。
但眼前的景象,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凉了。
塌陷的坑底,赫然暴露出一片更大的、被泥石流冲开的墓室结构!不再是简单的棺木,而是用青砖粗糙垒砌的拱顶,此刻拱顶也塌了大半,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空间。
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,在那塌陷的墓穴边缘,泥土中,不止一只枯手!
三四只同样干枯、扭曲、保持着挣扎姿态的手臂,从不同的方位刺破了泥土,伸向天空!它们形态各异,有的五指张开,渴望抓住什么;有的紧紧握拳,充满了不甘;有的则像是徒劳地向上攀爬,指骨深深抠进泥土……仿佛在生命最后的时刻,被埋在这里的所有人,都曾经历过同样绝望的挣扎。
这根本不是一座简单的祖坟!这是一个……乱葬坑?!或者说,是一座被刻意掩盖的、活埋了多人的坟墓!
那幽幽的、沉闷的“喘息”声,此刻仿佛放大了数倍,不再是从一个点发出,而是从这整个塌陷的坑底,从四面八方渗透出来,夹杂着一种细微的、令人牙酸的刮擦声,像是无数指甲在同时抠刮着砖石和棺木。
“不止一个……不止一个没断气……”铁柱瘫坐在泥水里,面无血色,牙齿咯咯打颤。
孙阴阳在坑边,脸色煞白,他带来的油灯和铜钱,大部分都随着塌陷掉落在坑底,灯灭钱散。他的法术,被这残酷的真相瞬间破去。
“造孽……真是造孽啊……”村长老吴头被人拉着,没有掉进坑里,他看着坑底那几只刺目的枯手,老泪纵横,也不知是吓的,还是因为窥见了这村庄过往那血腥黑暗的一角。
雨,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,哗啦啦地浇在塌陷的坑底,冲刷着那些枯手和暴露出的青砖,浑浊的泥水很快积了起来。
坑底的人连滚爬爬地想上去,却发现边缘的泥土松软湿滑,一时竟难以攀爬。
而就在这时,云生无意中一抬头,目光扫过坑壁一处被雨水冲刷得特别干净的地方。那里,半埋着一块残破的石碑,上面似乎刻着字。
他鬼使神差地爬过去,用手抹开上面的泥水。
石碑上的字迹古朴,有些已经模糊,但还能辨认出几个大字:
“……疫……焚……坑……”
以及下方一小行更模糊的,像是人名,又像是某种标记的刻痕。
疫?焚?坑?
云生猛地想起村里流传极少的、关于一百多年前的模糊传说。好像是有过一场大瘟疫,死了很多人……难道……
他不敢再想下去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
“看……看那里!”坑上有人尖声叫道,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。
云生顺着那人所指的方向看去——那是塌陷墓穴最深处,黑暗的砖石缝隙里。
借着微弱的天光,他看见,在那深处,似乎……堆叠着不止一具棺木。而其中一口被落石砸开大半的棺材里,除了森白的骨头,似乎还有别的东西。
一团模糊的、暗红色的,像是尚未完全腐烂殆尽的织物碎片,紧紧缠绕在骨骸的颈部。而那骨骸的头颅,是仰着的,下颌骨大张,形成一个无声的、永恒的呐喊姿态。
活埋。
这两个字不再是抽象的恐怖,而是化作了眼前这具体而微的、堆叠的棺木、挣扎伸出的手臂、以及那呐喊的骷髅。
这座老鸦岭,这片坟地,它不仅仅是“活”的。
它根本就是一座百年前的……人间地狱。
而现在,地狱的门,被那场山洪,撕开了。
那沉闷的喘息和刮擦声,在雨声中,变得越来越清晰,仿佛那些被活埋的冤魂,正挣扎着,要从这吃人的泥土深处,爬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