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区搬来一位旗袍美人,每晚撑红伞在樱花树下等人。
邻居说她等的情郎战死在一九三七年。
那夜电梯故障,我爬楼梯时听见身后有簪子落地的声音。
回头看见她撑伞站在台阶下,颈骨弯成诡异的弧度:
“现在…轮到你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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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栋“锦江苑”三号楼,自打搬进来就觉得哪儿不对劲。不是说房子不好,地段、采光都还行,就是气氛,总萦绕着一股散不去的阴湿气,尤其入了夜,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灭,像坏了很久,又像有什么东西经过时,不愿让它亮起。
关于那个女人的闲话,我是从几个在楼下小花园聚堆扯闲篇的老太太嘴里听来的。她们压低了嗓音,眼神却瞟着同一个方向——小区最西头那棵半枯不活的樱花树。
“就她,天天晚上在那儿。”
“啧,穿那身旧旗袍,水绿色的,绷得身段真好,可那脸色,白得瘆人……”
“撑着把红油纸伞,你说怪不怪,又不下雨。”
“等男人哩,等她那个没回来的情郎。”最胖的那个王婆婆瘪瘪嘴,神秘兮兮,“多少年了都这样,听说她男人,是打仗死的,一九三七年,没啦!”
“一九三七年?那她得多少岁了……”有人掐指算,算不清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往上冒。
“谁知道呢,反正搬来时候就那样,独来独往,不跟人说话。那旗袍,那发型,可不时兴喽。”
我当时路过,只当是老年人们编排的怪谈,没往心里去。都市压力大,谁还没点怪癖?直到后来,我也亲眼见到了她。
那是个飘着细雨的晚上,我加班晚归,车灯划过小区湿漉漉的路面,远远就瞧见了西头樱花树下那抹身影。真如她们所说,一身水绿色暗纹旗袍,勾勒出极好的腰身曲线,手里一柄红伞,伞面红得深沉,在路灯惨白的光下,像泼开的一滩浓血。雨丝斜斜穿过光柱,她就在伞下静静站着,微微仰头,望着小区大门的方向。隔着雨幕和车窗,我看不清她的脸,只觉那身影单薄得厉害,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……陈旧感,扑面而来。仿佛她不是站在二十一世纪的雨里,而是立在某个时空错乱的废墟上。
那之后,我又无意间撞见过几次。每次都是深夜,每次都是那棵树下,同样的旗袍,同样的红伞,同样的守望姿态。次数多了,那画面非但没因熟悉而淡化,反而像一根细小的冰刺,慢慢扎进心里,每次想起都泛着寒意。邻居们显然都避着她,天黑后更是没人往西头去。
这天晚上,公司项目上线,熬到快凌晨一点才结束。拖着快散架的身子回到三号楼,电梯口贴着张打印纸:“电梯故障,正在维修,给您带来不便敬请谅解。”
我骂了句脏话。家住十六楼,这要爬上去,半条命都得搁楼梯间里。没办法,只能硬着头皮上。
消防通道的声控灯比楼道里的更不灵敏,用力跺脚,它才不情不愿地亮起昏黄的光,勉强照亮脚下水泥台阶的边缘,更多的阴影堆积在转角平台和上方无尽的阶梯上。我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产生回响,空荡荡的,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颤音。爬到七八楼,已经气喘吁吁,肺里火辣辣的,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又闪过樱花树下那个身影,还有老太太们的话——“一九三七年……没啦……”
一股凉气顺着脊椎爬上来。我甩甩头,试图驱散这荒谬的联想,加快了脚步。
就在爬到大概十二楼转角平台时,身后,极其清晰地,传来“嗒”的一声。
很轻,却很脆,带着金属的质感。
像是一根玉簪,或者什么别的簪子,掉在了水泥地上。
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!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,骤然停止跳动。这栋楼住户不少,但谁他妈会凌晨一点多,穿着可能佩戴簪子的服饰,在我身后悄无声息地爬楼梯?
我僵在原地,不敢动,更不敢回头。耳朵拼命捕捉着身后的动静。
一片死寂。连之前自己粗重的喘息声都消失了,只有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。
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。黑暗中,仿佛能感受到一道视线,黏腻、冰冷,牢牢钉在我的后心。
等了可能只有几秒,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。没有任何后续的声音。是幻听?加班太累产生的错觉?
我强迫自己慢慢转动僵硬的脖颈,一点,一点,向后看去。
目光先落在下方台阶上。空荡荡的,没有预想中的玉簪。视线继续向下挪,越过几级台阶,落在了转角平台那片更浓的阴影里。
那里站着一个人。
水绿色旗袍,身形窈窕,手里撑着那柄红得刺眼的油纸伞。
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平台中央,伞面微微倾斜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楼道窗户透进来的微弱天光,勾勒出她伞下苍白失血的下巴和一抹鲜红的嘴唇。
可她的脖子……
她的脖子,正以一个绝不可能属于活人的角度,向后,向上,弯折着!颈椎骨节仿佛完全消失了,那段白皙的脖颈软塌塌地仰倒过去,让她的脸几乎正面朝上,而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,正直勾勾地,从伞沿下方,穿透黑暗,盯着我!
“!”
我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嗬嗬声,想尖叫,却像被扼住了咽喉,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,四肢冰冷麻木,连呼吸都忘了。
然后,我听见了她的声音。不是从她那个姿势正常的嘴里发出,那嘴唇甚至没有动。那声音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,或者这楼梯间的每一个角落,干涩,嘶哑,带着一种积年尘埃的摩擦感,一字一顿:
“现在…轮到你了。”
“轮到你”三个字落下的瞬间,她撑着红伞的身影,像接触不良的灯泡,闪烁了一下,毫无征兆地消失在原地。
昏暗的楼梯间,只剩下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的喘息,和那颗快要炸开的心脏。
我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连滚带爬冲回十六楼的家门的。钥匙抖得对不准锁孔,试了好几次才捅进去,撞进门内,反手“砰”地一声死死关上,用后背抵住冰冷的防盗门,滑坐在地,浑身抖得像筛糠。
那一夜,我几乎没合眼。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能让我惊跳起来。闭上眼,就是那弯折的脖颈,那柄红伞,那冰冷的声音。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,试探着敲开了王婆婆家的门。我尽量用不经意的语气,提起昨晚爬楼梯好像听到了怪声。
王婆婆的脸色一下就变了,拽着我进屋,关紧房门。
“你……你撞见她了?”她声音发颤。
我含糊地应了一声。
“作孽啊……”王婆婆拍着大腿,“那电梯,早不坏晚不坏,偏偏昨晚坏!那就是个……索命的幌子!”
她告诉我,这几十年来,断断续续,不止一个人在那楼梯间里遇到过类似的事。都是深夜,都是电梯故障被迫爬楼,然后听到簪子落地的声音,回头,就看到她。
“然后呢?”我声音干涩地问。
“然后?有的吓得大病一场,搬走了。有的……”王婆婆眼神恐惧,压得更低,“没过几天,人就没了!莫名其妙的,好端端的,就没了!警察都查不出原因。”
她抓着我的胳膊,指甲掐得我生疼:“那女的,她等不到她的情郎,怨气不散,就要找替身!她以为拉住一个,就能换她解脱?小伙子,你……你怕是让她给盯上了啊!”
“轮到你了”……
这三个字像淬了冰的针,反复扎进我的脑海。
接下来的几天,我活得如同惊弓之鸟。不敢晚归,不敢一个人坐电梯(修好后也心有余悸),更别说走楼梯。家里的灯彻夜亮着。我反复检查门窗是否锁好,任何风吹草动都让我心惊肉跳。
我试图寻找解决办法。去找过居委会,对方以为我精神出了问题。去找过寺庙求来的护身符,攥在手里,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。我甚至偷偷查过本地的旧档案,想找出那个所谓一九三七年战死的军官的信息,一无所获。那段历史太过久远,湮没在战火与时光里,无处可寻。
恐惧并没有因为时间流逝而淡化,反而像水渗入海绵,无孔不入地侵蚀着我的生活。我迅速消瘦下去,眼神涣散,无法集中精力工作。
又是一个加班的夜晚。实在拖不下去,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离开公司。快到小区时,毫无预兆地,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。
我站在小区门口,远远望着西头那棵樱花树。
树下,空无一人。
她不在。
照理说,该松一口气。可一种更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我。她不在那里等着,那她在哪儿?
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,顺着脖颈流进衣领,冰冷黏腻。我几乎是跑着冲向三号楼。幸运的是,电梯显示正常运行。我冲进轿厢,迫不及待地按下了十六楼。
电梯门缓缓合上,开始上升。数字从1跳到2,3……
我背靠着冰冷的梯壁,微微喘息,紧绷的神经稍许放松。
就在数字跳到“8”时,电梯猛地一震,头顶的灯管“滋啦”乱闪了几下,毫无征兆地,熄灭了。
轿厢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。停止运行。
我的心脏也跟着停止了。
冰冷的绝望感像潮水,瞬间淹没头顶。
在这绝对的黑和静中,身后,极其贴近我后颈的地方,再次响起了那令人毛骨悚然的、金属轻触地面的脆响。
嗒。
来了。
她来了。
我没有回头。我不敢。我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,感受着那股阴寒的气息如同实质,缠绕上我的脖颈,皮肤上激起细密的疙瘩。
然后,一只冰冷、僵硬的手,轻轻搭上了我的左肩。
那手的温度,不属于活人。
一个带着陈旧尘埃气味的、幽怨的声音,贴着我的耳廓,丝丝缕缕地钻进来:
“他说……下面好冷……”
“你来……陪陪我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