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地方,小孩子夜里是不准吃东西的,尤其过了子时。老人们说,深夜灶王爷歇了,厨房阴气重,这时候开火,容易招来不干净的东西。更邪乎的是,他们说有些东西会循着饭菜香气找来,站在你身后,直勾勾地盯着你吃,等你回头。
我从小跟着外婆住在老旧的木构祖屋里。外婆很疼我,但唯独这条规矩,她执行得铁面无私。无论我如何哭闹,夜里绝不会有半点吃食进嘴。她总摸着我的头,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喃喃道:“囡囡乖,夜里吃东西,会……会有人来抢的。”
那时我只当是吓唬小孩的玩笑话。
直到我十二岁那年夏天,父母外出务工,把我彻底托付给外婆。南方的夏夜闷热难当,蚊虫嗡嗡作响,我被热醒了好几次。到了后半夜,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,饿得前胸贴后背。
我蹑手蹑脚地爬起来,想去厨房找点凉水喝。经过外婆房门时,发现里面还透出一点微弱的光,隐约还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说话声。这么晚了,外婆在跟谁说话?我好奇地凑近门缝。
屋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,光线昏黄。外婆背对着门,坐在一张小板凳上,面前……空无一人。但她却像是在对着空气絮絮叨叨,手里还拿着一把旧木梳,一下一下地梳着头。
“……是啊,小孩子正在长身体,容易饿……”
“……知道你喜欢,特意多留了点……”
“……慢点吃,没人跟你抢……”
她的声音轻柔,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、近乎讨好的语气。可那内容,却让我头皮一阵发麻。她在跟谁说话?谁在吃东西?
我屏住呼吸,瞪大了眼睛,努力想看清外婆面前到底有什么。可角度所限,只能看到她微微晃动的背影和那梳头的动作。
忽然,外婆梳头的动作停住了。她微微侧过头,耳朵动了动,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。我吓得赶紧缩回脖子,心脏怦怦直跳。过了一会儿,屋里煤油灯的光熄灭了,说话声也停了。
我逃也似的跑回自己房间,用薄被蒙住头,那一晚再也没睡着。外婆那诡异的自言自语和梳头的动作,像烙印一样刻在我脑子里。
第二天,我仔细观察外婆,她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照常做饭、洗衣、喂鸡,只是眼神似乎比往常更浑浊了些,偶尔会盯着某个角落发呆。我试探着问起昨晚的事,她却茫然地看着我:“囡囡说什么梦话呢?外婆年纪大了,睡得沉。”
我不敢再问,但心里的疑团越滚越大。
接下来的几个夜晚,我开始留心观察。果然,几乎每到后半夜,外婆房里的煤油灯都会亮起,那低低的絮语声和梳头声也会准时响起。有时,我还能闻到一种极其细微的、若有若无的……饭菜香气,不是白天吃剩的,而是一种陌生的、带着点陈腐油脂的味道。
恐惧和好奇心像两条毒蛇,缠绕着我的心。我决定,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又是一个闷热的午夜。我提前藏在了外婆房门外的阴影里,那里堆着些杂物,刚好能容下我瘦小的身体。子时一过,那熟悉的煤油灯光果然从门缝底下透了出来。
我小心翼翼地,将眼睛贴近门板上那道小小的裂缝。
这一次,我看清了。
外婆依旧坐在那张小板凳上,面对着墙壁。但墙壁上,不知何时,多了一个模糊的、晃动的人影!那人影看起来比外婆矮小得多,像个孩子,轮廓模糊不清,仿佛是由烟雾构成的。
外婆正拿着一只缺了口的旧碗,用一把小小的木勺,一下一下,将碗里糊状的、看不清颜色的东西,喂向那个墙壁上的人影。更让我浑身冰凉的是,随着外婆喂食的动作,墙壁上那个人影的头部位置,真的出现了微微蠕动的迹象,仿佛在咀嚼!
而外婆的另一只手,依旧在梳着头,嘴里念念有词:“多吃点,多吃点……吃饱了就不想了……吃饱了就走吧……”
就在这时,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注视,墙壁上那个模糊的孩童影子,猛地“转”过了“头”——虽然那只是一团更浓的阴影,但我清晰地感觉到,两道冰冷的目光穿透了门板,钉在了我身上!
我吓得魂飞魄散,一口气没上来,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呜咽。
屋内的外婆动作骤然停止。她猛地回过头,那张在昏黄灯光下皱纹密布的脸,此刻看起来无比陌生和诡异。她的眼睛不再是平日的浑浊,而是闪烁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厉光,直直地看向我藏身的方向。
“谁?!”她的声音嘶哑尖锐。
我连滚带爬地逃回房间,死死抵住房门,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。那一夜,外婆没有追来,但那种被无形之物盯上的冰冷感觉,始终缠绕着我。
天刚蒙蒙亮,我就冲出了家门,跑到村尾找独居的瞎眼太公。太公年轻时走过江湖,懂些玄乎事。我语无伦次地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了他。
太公听完,沉默了许久,干瘦的手指轻轻敲着竹椅扶手,最后长长叹了口气:“造孽啊……你外婆,这是在‘喂影’。”
“喂影?”
“嗯,”太公浑浊的眼白朝着我的方向,“有些横死的小鬼,怨气不散,又贪恋阳世烟火,会缠上八字弱或者心有所挂的老人。它们不要香火,就要一口活人的吃食,尤其是夜里灶王爷不管事的时候。老人心软,或者被迷了心窍,就会夜里起来偷偷喂它们。喂一次,它们的影子就在家里留一分,怨气也重一分。等到影子足够凝实……”
太公顿了顿,声音低沉下去:“就会找个机会,占了喂食人的身子,或者……找个更鲜活的替死鬼。”
我如坠冰窟,手脚冰凉。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”
“找到那东西的凭依,”太公说,“一般是它生前念念不忘的物件,或者……它的一部分。毁了它,才能送走。”
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,外婆正在灶间煮粥,看到我,眼神复杂,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那一天,我趁外婆不注意,在她房间里疯狂寻找。终于在床底下一个落满灰尘的旧木箱里,我找到了一样东西——一个褪了色的、脏兮兮的碎花布娃娃,缺了一只眼睛,身上似乎还有深色的、洗不掉的污渍。而娃娃的头发,竟然是真的毛发,被梳成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。
我拿起娃娃的瞬间,一股阴寒的气息顺着指尖蔓延上来。同时,我仿佛听到耳边响起一声细细的、充满怨毒的啜泣。
就是它!
我按照太公的吩咐,准备在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,把这个布娃娃烧掉。
然而,就在我拿着娃娃走到院子中央,准备点火时,外婆像疯了一样从屋里冲出来,一把抢过娃娃,紧紧抱在怀里。
“不能烧!不能烧!”她哭喊着,眼泪纵横,“她是我女儿啊!我苦命的女儿啊!”
我惊呆了。外婆只有一个女儿,就是我那早年夭折、从未谋面的小姨?
“她饿啊!她小时候就是饿死的啊!”外婆瘫坐在地,抱着那个诡异的布娃娃,哭得撕心裂肺,“是我没看好她……是我对不起她……我就想让她吃饱点……吃饱了就不怨我了……”
我看着外婆花白的头发和癫狂的神情,再看看她怀里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布娃娃,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就在这时,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飘来一片乌云,挡住了烈日。院子里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。
外婆怀里的那个布娃娃,那只仅存的、用纽扣做的眼睛,在阴影下,似乎……转动了一下,看向了外婆的脖颈。
外婆的哭声戛然而止。她猛地低下头,看着怀里的娃娃,脸上露出了极其惊恐的表情。
然后,我看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——外婆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,她的眼神变得空洞,嘴巴张开,发出的却是一个尖细的、完全不属于她的、孩童的声音:
“娘……我饿……”
“还是……好饿……”
外婆的手,不受控制地,缓缓抬了起来,伸向了自己的喉咙,指甲深深掐进了皮肉里,留下了一道血痕。
“把你……也给我吃了吧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