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在这家位于市郊的永安居殡仪馆工作快三年了,是遗体整容师。这行当干久了,对生死看得淡,对恐惧的阈值也高。馆里老员工常说,死人不可怕,活人才操心。我一直深以为然,直到新同事林晓的到来。
林晓是半个月前招进来的,顶替退休的王师傅。她约莫二十五六岁,长得挺清秀,就是脸色过于苍白,像是很久没见过阳光。话很少,总是安安静静的,干活却异常利索,甚至可以说……过于熟练了。一些复杂的修复技术,我看一遍演示还得琢磨半天,她上手就会,手法老道得不像个新人。
带她的老师傅老张私下跟我嘀咕:“这小林,手太稳了,稳得有点瘆人。你看她给逝者缝合的时候,那眼神,平静得像是在缝一件衣服。”
我嘴上说着“年轻人胆子大是好事”,心里却也泛起一丝异样。确实,林晓身上有种违和感,她太冷静了,冷静到缺乏对生命应有的敬畏。
馆里有几个不成文的规矩:比如,给遗体化妆时不能聊天;比如,工具要摆放整齐,用完归位;再比如,每晚下班前,必须确认所有停放在临时冷藏柜的遗体都已锁好,并且,绝不能对着冷藏柜自言自语。
这最后一条,据说是很多年前流传下来的。老张说,冷藏柜里的寒气重,容易聚阴,活人对着里面说话,那些刚离体、还没走远的魂魄可能会误以为是叫它,迷迷糊糊就应了,跟着你回家。
我一直把这当笑话听。
林晓来的第三天,值第一个夜班。第二天早上我接班时,发现她眼睛下面两团乌青,精神也有些恍惚。
“昨晚没睡好?”我随口问。
她勉强笑了笑,声音很轻:“可能有点认床。”顿了顿,她又像是无意间提起,“杨哥,咱们馆里……晚上是不是挺安静的?”
“郊区嘛,当然安静。”
“不是,”她摇摇头,眼神有些游移,“我是说……柜子那边……有时候,会不会有点声音?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面上不动声色:“能有什么声音?制冷机的声音吧。你别自己吓自己。”
她没再说什么,低头走开了。
但从那以后,我渐渐发现一些不对劲的地方。
有时我清晨早早来到操作间,会看到林晓已经在了,她就站在那一排巨大的不锈钢冷藏柜前,背对着门,一动不动,像是……在听着什么。等我走近,她又会迅速转过身,脸上恢复那种淡淡的、没什么表情的样子。
还有一次,我路过化妆间,门虚掩着,听见里面有极低的说话声。我以为是林晓在跟逝者家属沟通,推门进去,却只见她独自一人,正弯腰对着一具老年男性的遗体低声絮叨着什么,手里拿着粉扑,动作轻柔。那神态,不像是在工作,倒像是在……哄睡一个孩子。
看见我,她立刻直起身,闭上了嘴,眼神有一瞬间的慌乱。
“跟老人家聊什么呢?”我半开玩笑地问。
“……没什么,”她垂下眼睑,“就是觉得他面相有点苦,希望他走得好看点。”
这个解释倒也合理,但我心里的疑团却越来越大。
真正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,是上周五晚上。那天我走得晚,处理完一具因意外而破损严重的遗体,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多。整栋楼静悄悄的,只有我所在的操作间还亮着灯。我把遗体推送回冷藏柜,核对编号,锁好柜门。
就在我关掉操作间的大灯,只剩门口一盏小壁灯还亮着的时候,我隐约听见,从那排冰冷的冷藏柜深处,传来一阵极其细微的、若有若无的声音。
像是……有人在哼歌。
调子很古怪,断断续续,不成章节,带着一种老旧的、咿咿呀呀的腔调,像是很久以前的摇篮曲。
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立了起来,心脏咚咚直跳。我屏住呼吸,侧耳细听。
声音又消失了。只有制冷机发出低沉的嗡鸣。
是幻觉吗?太累了?
我握了握拳,告诉自己别自己吓自己。我走到冷藏柜的控制面板前,打算最后确认一遍温度设定。
就在这时,那哼歌声又响起来了!
这一次,更清晰了!而且,我分辨出,那声音……似乎是从林晓经常负责的那个区域传来的!是编号b-07到b-12的那几个柜子!
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我猛地想起老张说的那个规矩——绝不能对着冷藏柜自言自语!
林晓她……她是不是……
我不敢想下去,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操作间。
那一晚我没睡好。第二天是周六,我本该休息,但心里的不安驱使着我,一大早就回到了馆里。
林晓今天轮休,操作间里只有老张在准备工具。
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他:“老张,b区那边,最近有没有……比较特别的遗体?”
老张想了想:“b区?哦,你说小林负责的那几柜啊?没什么特别的啊,都是正常死亡,手续齐全。哦对了,b-11昨天下午新送来一个,是那个很出名的心脏外科教授,姓吴,死因是突发心梗,家属要求尽快整理仪容,明天举行告别仪式。”
吴教授?我好像有点印象,是本地的名医。
“怎么了?脸色这么难看?”老张问我。
我摇摇头,没把昨晚的事说出来。也许真是我太累了。
周一一早,我提前来到馆里。经过冷藏柜时,鬼使神差地,我走到了b区。站在那排冰冷的不锈钢柜门前,我深吸一口气,凑近了编号b-11的柜门缝隙。
没有任何声音。
我稍微松了口气,看来真是我想多了。
上午九点,告别仪式开始前,我们需要将吴教授的遗体移至瞻仰厅。我和林晓负责这项工作。
当我们打开b-11的柜门,拖出存放遗体的钢制担架床时,我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遗体的状态。
吴教授静静地躺着,穿着家属准备的深色西装,脸上化了淡妆,掩盖了死后的灰败,看起来安详而儒雅。林晓的手艺确实没得说。
然而,当我的目光扫过他的脸庞时,我的动作僵住了,血液仿佛瞬间冻结。
吴教授的嘴角……
他的嘴角,竟然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、但绝对清晰的弧度!
那不是一个安详的微笑,那笑容透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,僵硬,诡异,甚至带着一丝……嘲弄?
我猛地看向林晓。
她正低着头,整理着担架床的床单,侧脸平静无波。
“林晓,”我的声音有些发干,“你……你看吴教授的脸……”
她抬起头,顺着我的目光看去,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:“咦?怎么会……我昨天化妆的时候,明明是闭着嘴巴的……是不是……肌肉僵硬产生的变化?”
她的解释听起来合理,但我的心却沉了下去。因为我清楚地记得,入殓师的第一课就是——除非特殊要求,否则绝不会为逝者塑造微笑的表情。那是大忌!
而且,那种笑容……我昨晚听到的古怪哼歌声……林晓诡异的行为……
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。
我没有声张,默默地和林晓一起将遗体推送至瞻仰厅。整个过程中,我不敢再看吴教授的脸。
仪式结束后,遗体将被推去火化。趁着林晓去处理其他事情的间隙,我找到了馆里的监控室。以检查设备为由,调取了上周五晚上操作间及冷藏柜附近的监控录像。
快进,搜索。
画面显示,晚上十点以后,操作间确实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忙碌。十一点零八分,我关掉大灯离开。
然后,画面静止了十几分钟。
直到十一点二十三分,一个模糊的身影,出现在了冷藏柜b区的通道里!
是林晓!她不是早就下班了吗?!
监控的角度有些偏,看不太清她的正脸。只见她慢悠悠地走到b-11柜门前,停下了脚步。
她并没有打开柜门。
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紧闭的柜门前,低着头,一动不动,仿佛在……倾听。
过了大概两三分钟,她忽然抬起手,用指尖,极其轻柔地,在冰冷的不锈钢柜门上,有节奏地,叩击了几下。
哒,哒哒,哒。
像是在敲门。
紧接着,更让我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!
她微微俯下身,将嘴唇凑近了柜门的缝隙!
她在对着里面说话!
虽然监控没有声音,但我能从她嘴唇细微的张合看出,她在说着什么,语速很慢,脸上甚至带着一丝……温柔?而又诡异的笑意!
说完之后,她并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保持着那个姿势,侧耳倾听着,仿佛在等待里面的回应!
她就那样,在寂静无人的深夜,对着一个存放遗体的冷藏柜,自言自语了将近五分钟!
最后,她直起身,满意地点了点头,像是完成了某项重要的沟通,然后才悄无声息地转身,消失在监控范围之外。
我坐在监控室里,浑身冰凉,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后背。
我终于明白了。
林晓不是在跟逝者说话。
她是在……唤醒它们!或者说,她在跟那些还滞留在遗体附近的……东西交流!
而那诡异的笑容,那古老的哼唱,那冰冷的敲击……都是她“工作”的一部分!
我瘫坐在椅子上,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。这个看似安静文弱的女孩,到底是什么人?她想干什么?
就在这时,我的手机响了。是操作间的内线电话。
我颤抖着接起来。
电话那头,传来林晓那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,只是此刻,那平静之下,似乎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……兴奋?
“杨哥,你在哪儿呢?快回来吧。”
她的声音透过听筒,清晰地传来。
“吴教授……好像还有点话,想跟我们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