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镇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:午夜过后不要照镜子。老辈人说,镜子是阴阳两界的通道,子时阴气最重,镜中容易映出不干净的东西。
可我小时候不信这些。
我家住在一栋祖传的老宅里,其中一间厢房长期锁着,祖母严禁我靠近。那房间里有一面等人高的铜镜,据说是明朝传下来的古物,镜框雕着繁复的云纹,镜面却异常清晰,不像寻常古镜那样模糊。
“那镜子照过太多代人,”祖母总是摸着我的头说,“有些影子就留在里面了。”
高中毕业那年,祖母病重,把我叫到床前,紧紧攥着我的手:“小安,那间厢房...永远不要打开,尤其是那面镜子...你父母走得早,我没来得及告诉他们全部真相...”
话未说完,祖母就咽了气。
处理完丧事,我独自一人守着老宅。起初,我谨记祖母的叮嘱,远离那间厢房。但时间一长,年轻人的好奇心终究占了上风。
一个雨夜,雷电交加,我拿着手电筒和从祖母遗物中找到的钥匙,站在了厢房门口。锁芯转动的声音在空荡的老宅里格外刺耳。
房门吱呀一声打开,灰尘扑面而来。房间里家具很少,都蒙着白布,唯有那面铜镜立在最里面,没有遮盖。雷电闪烁间,镜面反射出惨白的光,我仿佛看见镜中影像动了一下,但定睛一看,又只是我自己的倒影。
“自己吓自己。”我嘟囔着,走近镜子。
这铜镜做工确实精美,镜中的我比平时在玻璃镜中看到的要苍白些,眼神也有些陌生。我伸手触摸镜面,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。
就在这时,一声极轻的叹息在房间里响起。
我猛地转身,手电光照遍每个角落,空无一人。
“是雨声吧。”我安慰自己,再回头看向镜子时,却愣住了。
镜中,我身后不远处似乎多了一个模糊的白影。
我迅速转身,手电光扫过那个位置——什么都没有。
再回头看镜子,白影也消失了。
那一夜我没睡好,总是想着镜中的白影。理智告诉我那是光线和雨影的错觉,但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警告:别再碰那面镜子。
几天后的午夜,我被尿意憋醒,迷迷糊糊起床解手。经过走廊时,我无意中瞥了一眼厢房方向——门缝里透出微弱的光。
我清楚地记得,那房间我离开时锁好了,而且里面根本没有灯。
我轻手轻脚走到门前,贴耳细听。里面似乎有细微的声响,像是有人在低声哼唱,调子古怪,从没听过。
恐惧和好奇在我心中交战。最终,我轻轻推开了门。
房间里没有灯,唯一的光源来自那面铜镜——它自身散发着诡异的青白色幽光,镜面如同水面般微微波动。而更恐怖的是,镜中映出的不是我的卧室,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:古色古香的家具,摇曳的烛火,还有一个穿着民国服饰的女人背对镜面坐着,慢慢梳着长发。
我吓得后退一步,镜中的景象随即消失,又变回普通的镜面,映出我惊恐的脸和黑暗的房间。
“幻觉,一定是太累了。”我喃喃自语,仓皇逃离。
接下来的日子,我尽量避开那间厢房。但奇怪的事情开始接二连三地发生。
先是邻居王婶问我为什么总在深夜站在窗前一动不动。可我明明一直在睡觉。
然后是镇上的小卖部老板说我前天晚上去买了一包蜡烛,付的还是早已不流通的旧版钞票。可我那晚根本没出门。
最让我毛骨悚然的是,我发现自己有时会“丢失时间”——明明刚吃过午饭,一看钟却已是傍晚;有时醒来发现鞋底沾着泥土,可我根本不记得去过哪里。
我开始怀疑这一切都与那面镜子有关。
一个周末的下午,我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。我请来了镇上最有名的风水先生,希望他能给看看。
陈先生年过七旬,须发皆白,一进我家门就皱起眉头。
“好重的阴气。”他喃喃道。
我带他走进厢房,他一见那铜镜就脸色大变,连连后退。
“这镜子...你们家怎么还留着这个?”他声音发颤。
“您知道这镜子?”
陈先生深吸一口气:“七十多年前,这镜子属于一个叫苏婉儿的戏子。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,怀了身孕却被抛弃,最后在这房间里上吊自杀。死前她发下毒咒,要借镜重生。”
“借镜重生?”
“就是借助镜子,借用他人的身体和寿命还阳。”陈先生面色凝重,“你祖母没告诉你?她就是当年处理这件事的法师的女儿。”
我如坠冰窟,突然明白祖母临终未尽之言的重量。
陈先生画了几道符贴在镜面上,念咒半晌,摇摇头:“太迟了,它已经盯上你了。符咒只能暂时压制,治标不治本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
“唯一的办法是找到她的遗骨,好生安葬,化解怨气。”陈先生说,“但没人知道她葬在哪里。”
我想起镜中看到的民国房间,忽然有了一个猜想:那会不会就是苏婉儿生前的住处?
我开始翻查祖母的遗物,希望能找到线索。在一个老旧的木箱底部,我发现了祖母的日记本和一沓旧照片。
日记里详细记录了那件往事:苏婉儿死后第七天,镜中开始出现她的影子,接近镜子的人接连病倒。曾祖母请来法师做法,将苏婉儿的魂魄封在镜中,但无法彻底消灭,只能警告后人永不开启此房。
夹在日记中的一张照片引起我的注意——那是一栋老宅的庭院,背景的窗户样式与我镜中看到的极其相似。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小字:“苏宅,东街二十七号”。
东街二十七号!那不就是现在镇图书馆的位置吗?
我立刻前往图书馆,询问老馆长孙伯是否知道这里以前是苏宅。
孙伯推了老花镜,思索片刻:“苏家...好像是有这么一户人家,听说他家女儿死得蹊跷,后来家道中落,宅子也拆了,建了图书馆。”
“那原来的墓地呢?苏家人葬在哪里?”
“这就不知道了...不过图书馆地下有个老地窖,建馆时被封了,说不定还留着些旧物。”
在孙伯的帮助下,我找到了地窖的入口——就在图书馆仓库的地板下。掀开盖板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
我顺着梯子爬下去,手电光照亮了这个被遗忘的空间。地窖不大,堆着一些破烂的家具和箱子。最里面有一个漆木盒子,上面刻着云纹——与镜框上的纹路如出一辙。
我心跳加速,小心翼翼打开盒子。
里面是一具用白布包裹的骸骨,还有一张已经发黄的照片——正是我在镜中见过的女子,眉目如画,笑靥如花。
“找到了...”我喃喃自语。
就在这时,手电筒突然熄灭,地窖陷入彻底的黑暗。
一股寒意从背后升起。
黑暗中,我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叹息,与那夜在厢房中听到的一模一样。
“你...找到我了...”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,近得仿佛就在耳边。
我吓得魂飞魄散,摸索着想爬上梯子,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。
地窖角落里,一点幽光亮起,渐渐映出一个女人的轮廓——穿着民国旗袍,手持木梳,慢慢梳理着长发。
“七十年了...”她轻声说,“终于有人来接我了...”
我想说话,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你的身体...很年轻...”她抬起头,脸上没有一丝血色,眼睛空洞得可怕,“借给我吧...你祖母欠我的...”
我猛地明白过来——当年曾祖母请法师封印她,这债如今要我来还。
“不...”我拼命挣扎,终于挤出一个字。
她笑了,笑容凄美而诡异:“你以为找到我的骨头就能解脱?太天真了...我已经在你身体里种下了种子,只等今夜月圆...”
我忽然想起那些丢失的时间,那些我“做过”却不记得的事——原来她早已开始侵占我的身体。
“为什么选中我?”我艰难地问。
“血脉...”她轻声道,“当年封印我的法师,就是你的高祖父啊...”
我如遭雷击,终于明白这一切的渊源。
她飘近我,冰冷的手指抚上我的脸:“不必害怕,不会痛的...你会成为我的一部分,就像之前那些人一样...”
之前那些人?难道祖母的日记并不完整?
恍惚间,我仿佛看到了几个模糊的身影——有年轻的男子,有少女,还有...我的父母?他们都在镜中的世界里徘徊,眼神空洞。
“爸妈...”我喃喃道。
苏婉儿的表情微微一变:“你看见他们了?是啊,他们不愿让我独占你的身体...总是阻挠我...”她脸上浮现怒容,“但这次不会了,月圆之时,阴气最盛,他们阻止不了我...”
我忽然明白,那些我“丢失”的时间,或许是父母残存的意识在保护我,与苏婉儿争夺身体的控制权。
一股莫名的勇气从心底升起。
“我不会让你得逞的。”我咬着牙说。
她冷笑一声:“由不得你选择。”
地窖里突然刮起一阵阴风,她的身影开始模糊。我感到意识正在流失,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强行挤进我的身体。
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,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:“小安,坚持住!砸碎镜子!”
是祖母的声音!
这声音给了我力量,我猛地挣脱束缚,抱起装有苏婉儿遗骨的盒子,爬上梯子。
“你逃不掉的!”苏婉儿尖厉的声音在身后追赶。
我冲出图书馆,狂奔回家。厢房里,铜镜正散发着越来越强的幽光,镜面波动如同沸腾的水。
如祖母所说,这是唯一的办法。
我举起一把椅子,用尽全力砸向镜面。
“不!”苏婉儿凄厉的惨叫在房间里回荡。
铜镜出人意料地脆弱,镜面应声碎裂,无数碎片四溅。每一片碎片中都映出苏婉儿扭曲的脸孔。
随着镜子破碎,一股黑气从镜中涌出,在房间里盘旋片刻,渐渐消散。
我瘫坐在地,大口喘气。
第二天,我将苏婉儿的遗骨妥善安葬,请陈先生做了法事。自那以后,怪事再没发生过。
但恐惧已经深植我心。直到今天,我仍不敢在午夜照镜子,生怕在镜中看到不该看的东西。
有时半夜醒来,我仿佛还能听到极远处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,和一个女子幽幽的低语:
“镜子碎了...影子还在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