槐花村有个古老习俗,老人一到七十岁,便要住进棺椁里等死。
这习俗并非残忍,相反,在槐花村人眼中,这是对长者最高的敬意。据说七十岁是人间寿限,再活下去便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,引来灾祸。所以子女们会在父母七十寿辰那天,备好一副精心打造的棺椁,让老人住进去,每日送饭送水,直到老人安然离世。
李长根今天就要把母亲送进棺椁了。
天还没亮,他就蹲在院子里抽烟,一根接一根。妻子秀兰在屋里啜泣,却不敢哭出声。他们的儿子小宝才八岁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只听说奶奶要“享福去了”,还兴奋地问能不能也睡那种漂亮的木头房子。
“别胡说!”秀兰厉声呵斥,吓得小宝瘪嘴要哭。
长根掐灭烟头,起身走向母亲的房间。他心里五味杂陈,既怕违背祖训招来祸患,又舍不得身体硬朗的母亲就这样住进棺椁等死。
“娘,时辰到了。”他推开门,轻声说道。
李老太太正坐在梳妆台前,仔细梳理着她花白的头发。听见儿子的话,她手顿了顿,随即又继续梳起来。
“等我梳好头,不能乱糟糟地去新住处。”她平静地说。
长根鼻头一酸。母亲才过七十,眼不花耳不聋,能纳鞋底能做饭,怎么就非要住进棺椁里?
“娘,要不我跟族长说说,您身子还硬朗,晚些时日再……”
“胡说!”老太太猛地转身,脸色出奇地严厉,“祖宗的规矩不能破!你忘了前村王老五家的事了?”
长根当然记得。前村王老五心疼老父,拖延了三个月才送进棺椁,结果家里接连出事,先是牲畜暴毙,后是孙子落水,最后还是赶紧让老人入了棺,灾祸才平息。
“我去看看棺椁准备得怎么样。”长根低头退出房间。
院角摆着一副黑漆棺椁,比一般的棺材大上许多,里面有足够的空间让老人坐卧,侧面还有个小窗口,方便送食物。这是长根请村里最好的木匠打造的,用的是上等楠木,内侧还细心地垫了软褥。
“奶奶真的要睡在这里面吗?”小宝不知什么时候跑到棺椁旁,好奇地探头往里看。
“嗯,从今天起,这里就是奶奶的新家了。”长根摸着儿子的头,心里不是滋味。
“那奶奶什么时候出来呀?”
“等奶奶……睡着了,就不再出来了。”
小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。
午时三刻,吉时已到。李老太太换上一身崭新的深蓝色寿衣,在家人和村民的簇拥下,走向院角的棺椁。
“李氏淑珍,年届七十,今日入棺,福寿全归——”族长拖长声音喊道。
老太太朝族长点点头,又环视一圈周围的亲友,最后目光落在长根一家身上。
“我进去后,你们照常过日子,别哭哭啼啼的。”她说着,竟露出一丝微笑,“长根,照顾好家里。秀兰,别太惯着小宝。小宝啊,要听爹娘的话。”
说完,她毫不犹豫地俯身钻入棺椁。里面的空间足够她半坐着,靠头的地方垫高了枕头,倒也舒适。
长根上前,慢慢推上棺盖,只留下侧面那个巴掌大的小窗口。透过窗口,他看见母亲平静的脸。
“娘,晚上想吃什么?我让秀兰做。”他强忍悲痛问道。
“就做你拿手的葱油饼吧,多放点葱花。”母亲的声音从棺内传来,平静得像往常一样。
夜幕降临,长根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“你听见什么声音没?”他推推身边的秀兰。
秀兰屏息听了一会儿,摇摇头:“什么声音?娘叫你了吗?”
“不是,像是……挠东西的声音。”长根侧耳倾听,那声音又消失了。
第二天清晨,秀兰端着葱油饼和米汤来到棺椁前。
“娘,吃早饭了。”她对着小窗口说道。
里面没有回应。秀兰又唤了一声,还是寂静无声。她心里一沉,莫非老人已经……
正当她准备叫长根时,窗口突然出现了婆婆的脸,把秀兰吓了一跳。
“娘,您没事吧?刚才叫您没应声。”
李老太太眼睛浮肿,脸色苍白,她勉强笑了笑:“睡得太沉了,没听见。”
秀兰把食物递进去,看着婆婆接过,才稍稍安心。转身要走时,她瞥见窗口下方的棺壁上,有几道浅浅的划痕,像是用指甲划出来的。
接下来的日子,李老太太的变化越来越大。她开始害怕光亮,要求长根用黑布遮住小窗口,只在送饭时揭开。她的食量也减少了,常常送来食物半天不动一口。更奇怪的是,她开始询问一些已经过世多年的亲戚朋友的事。
“长根,你三叔公前些日子不是说要从城里回来吗?到了没?”一天晚上,她这样问道。
长根心里发毛,三叔公已经去世十年了。
“娘,三叔公早就过世了,您忘了?”
棺椁里沉默片刻,然后传来喃喃自语:“是啊,过世了,瞧我这记性……”
当晚,长根又被一阵细微的声音惊醒。这次他听得真切,确实是挠东西的声音,而且就是从院角的棺椁里传来的。他披衣起身,悄悄走到窗前向外望。
月光下,棺椁的小窗口黑布遮掩,但整个棺椁似乎在微微震动。长根揉揉眼睛,觉得是自己眼花了。
几天后,小宝突然发高烧,嘴里不停说胡话。
“奶奶在挖东西,一直在挖…”孩子烧得满脸通红,双手在空中乱抓。
秀兰急得直掉眼泪,长根请来大夫,却查不出病因,只说是受了惊吓。
“是不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?”秀兰悄声问长根,“娘她...我总觉得不对劲。”
长根心里也七上八下,决定去找族长问问。
族长李老爷子已经八十多岁,是村里最年长的人,也是习俗的坚定维护者。他听长根说完母亲的异常,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。
“你娘...是不是在问死人的事?”族长缓缓问道。
长根一惊,连忙点头。
族长叹了口气,示意长根关上房门,压低声音:“按理说,这事不该告诉你们小辈。但既然你问起...住进棺椁的老人,有时候会开始‘通阴阳’,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东西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就是说,他们半只脚踏进了阴间,所以能见到已故的人。”族长的表情严肃起来,“但这很危险,如果他们在棺椁里停留太久,可能会...可能会把不该来的东西带回来。”
长根后背发凉:“那该怎么办?”
“按规矩,一旦老人开始问死人的事,就要尽快封棺,表示阳间事已了。”
“可娘还活着啊!”长根脱口而出。
“所以才叫‘活葬’啊!”族长敲着拐杖,“等她真正咽气,就是正式的葬礼了。长根,不能心软,否则遭殃的是全家,甚至全村!”
长根魂不守舍地回到家,秀兰迎上来,脸色更加慌张。
“刚才我去送水,看见娘的手...她的指甲又长又弯,像是好久没剪了,而且指甲缝里全是木屑!”
长根快步走到棺椁前,透过小窗口往里看。里面黑乎乎的,只能勉强辨认出母亲的轮廓。
“娘,您在里面做什么?秀兰说您指甲长了,我帮您剪剪吧?”
黑暗中,两只异常明亮的眼睛突然贴近窗口,吓得长根后退一步。
“不用,我自己能行。”母亲的声音沙哑,“长根,地底下好冷,但是就快通了...”
“通什么?娘,您在说什么?”
李老太太没有回答,只是喃喃自语:“就快通了,就快了...”
当晚,小宝的病情加重,开始呕吐不止,吐出来的全是黑水。更可怕的是,孩子的手臂上凭空出现了几道抓痕,像是被长长的指甲抓过的。
长根和秀兰守在小宝床边,一夜未眠。天快亮时,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。
长根开门,见族长和几个村民站在门外,个个面色凝重。
“长根,对不住了,我们必须马上封棺。”族长直截了当地说。
“为什么?我娘还活着!”
“你看看村里!”族长让开身子,长根这才看见,村民们的脸上都带着恐慌。原来昨晚,好几户人家都听见自家院里有挠门声,牲畜躁动不安,井水也变得浑浊。
“这是征兆!”一个村民喊道,“再不封棺,要出大事!”
长根还想争辩,屋里突然传来秀兰的尖叫声。他冲进屋,只见小宝直挺挺地坐在床上,眼睛翻白,用一种完全不属于孩子的沙哑声音说:
“不准封棺...我就要出来了...”
族长跟进来,听见这话,脸色大变:“恶鬼附身!快,快去封棺!”
村民们一拥而上,拿着木板和铁钉冲向院角的棺椁。长根想阻拦,却被死死拉住。
“不要!那是我娘啊!”他拼命挣扎。
棺椁里传来凄厉的哭喊声:“儿啊,救救娘!他们要活埋我!”
这哭喊声让长根心碎,他奋力挣脱,扑到棺椁前:“放开我娘!她还没死!”
“长根,你看看我的眼睛。”族长扳过他的脸,直视着他的眼睛,“那里面已经不是你的娘亲了。”
就在这时,小宝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出来,依然翻着白眼,嘴角却露出诡异的笑容:“谢谢啊,儿子,多亏你不封棺,我才能出来...”
话音刚落,棺椁突然剧烈震动起来,黑布从小窗口脱落,长根惊恐地看见,母亲的脸紧紧贴在窗口,双眼血红,嘴角咧到耳根,露出不属于人类的狞笑。
更可怕的是,棺椁内侧布满了一道道深深的抓痕,有些地方已经被抓穿,露出下面的泥土。
“快封棺!”族长大吼。
村民们一拥而上,不顾长根的反对,用木板封死了小窗口,然后开始叮叮当当地钉钉子。
棺椁里的哭喊声瞬间变成了凄厉的尖叫,那声音完全不像是人类发出的。同时,小宝应声倒地,不再有那可怕的表情。
被封死的棺椁仍在剧烈震动,仿佛里面关着一头狂暴的野兽。
“这样不行,必须用那个。”族长对几个村民吩咐道。
几个村民匆匆离去,不一会儿抬来一桶黑狗血和一把锈迹斑斑的青铜锁。
“这是祖上传下来的,专门对付这种情况。”族长说着,亲自将黑狗血泼在棺椁上。
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狗血一接触到棺木,立刻冒起白烟,棺椁里传出痛苦的嘶吼。
族长又拿出那把青铜锁,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。“这把锁一旦锁上,就永远打不开了,里面的东西永远出不来。”
长根呆呆地看着这一切,已经无力反抗。他只是喃喃问道:“我娘...她到底怎么了?”
族长锁上青铜锁,这才转身看向长根,眼中带着怜悯:“她没熬过去‘活葬’,被地下的东西占了身子。记住,我们的习俗不是为了害老人,而是为了保护活人。七十岁的老人阳气衰弱,容易成为阴物入侵的通道。”
棺椁的震动渐渐平息,最终完全静止。
按照族长的吩咐,村民们在棺椁周围堆上柴火,准备将其火化。
“可是娘还活着啊!”秀兰哭喊着。
“里面的已经不是你的婆婆了。”族长摇头,“若不烧掉,它迟早会出来,到时候遭殃的不只是你家,整个村子都难逃一劫。”
烈火燃起,吞噬了棺椁。在噼啪的燃烧声中,长根似乎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,那声音又变回了熟悉的母亲的声音:
“儿啊,娘不怪你...”
长根跪倒在地,失声痛哭。
事后,长根一家搬离了槐花村,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。村里的习俗依然延续,但族长增加了一条新规矩:老人在棺椁中若出现异常,必须立即封棺,不得迟疑。
然而更可怕的是,有村民传说,在长根一家搬走后的某个夜晚,曾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他们家老宅院里挖掘着什么。当那人回头时,月光下赫然是李老太太苍白的脸,她咧开嘴,露出诡异的微笑:
“就差一点...就差一点就通了...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