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头七那夜,爷爷突然把全家赶去镇上住。
临走前,他往我怀里塞了块冰凉的玉佛,反复叮嘱:
“听到有人喊你名字,千万别回头。”
“尤其是……像我的声音。”
---
头七那夜,空气又黏又重,带着一股香烛烧尽后的灰烬味儿。奶奶的遗像摆在堂屋正中的供桌上,黑白分明的眼睛透过相框玻璃,没什么情绪地看着这个她操劳了一辈子的家。白蜡烛的火苗偶尔噼啪一下,爆开一点星子,把墙上我们晃动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鬼魅似的。
爹娘和叔伯们都在收拾整理东西,动作放得极轻,交谈也只用气声,生怕惊扰了什么。按照我们这儿的规矩,头七是逝者魂魄返家最后看一眼的日子,活人得回避,得给亡人腾地方。可爷爷从下午开始就有点不对劲,他不像往常那样沉默地坐在门槛上抽烟斗,而是背着手,在院子里来回踱步,那双看惯了风霜的眼睛里,藏着点什么,躁动不安,又像是…一种极力压抑的恐惧。
终于,他停住脚步,干瘦的身子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,哑着嗓子对忙活的大伙说:“别收拾了,现在,马上,全都去镇上,住旅店,明儿晌午再回来。”
声音不高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。
屋里瞬间静下来。三婶刚拿起的一个搪瓷杯差点脱手,她张了张嘴:“爹,这…头七守夜,家里总得留个香火……”
“不留!”爷爷猛地打断她,脖颈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,“一个都不留!听我的,赶紧走!”
他的目光锐利得像刀子,挨个从我们脸上刮过,最后落在我身上。娘还想说什么,被爹用眼神制止了。爷爷在这个家向来说一不二,尤其是在这种关乎“规矩”的事情上,虽然他今天的“规矩”显得那么反常。
没人再敢质疑。混乱又压抑的几分钟后,一家老小十几口人,提着匆忙归拢的行李,默默出了院门。夜风凉飕飕的,吹得人后颈发毛。我落在最后,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,好像有什么东西忘拿了,又好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驱赶弄得心神不宁。
就在我要跨出院门的那一刻,爷爷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。他的手很大,粗糙得像老树皮,力气也出奇地大,捏得我骨头生疼。他不由分说,把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塞进我怀里。我低头一看,是奶奶生前一直戴在胸口的那块玉佛,翠绿的颜色在昏暗的光线下,透着一股子阴森的寒气。
爷爷弯下腰,脸凑得极近,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,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紧绷:“囡囡,记住爷爷的话,今晚,不管发生什么事,听到什么声音,尤其是…听到有人喊你名字…”
他顿了顿,喉咙里发出艰难的吞咽声,眼神里掠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,近乎惊惶的情绪。
“…千万别回头。一定不要回头!尤其是…那声音要是听着像…像我的…”
最后几个字,他几乎是贴着我耳朵挤出来的,气若游丝,却像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浑身一激灵。
我还想问他什么意思,为什么声音像他也不能回头,可他猛地推了我一把,力气之大,让我踉跄着跌出了院门。沉重的木门在我身后“哐当”一声合拢,插销落下的声音干脆而决绝,隔绝了院子里爷爷独自站立的身影,也隔绝了那座即将被黑夜和未知彻底吞噬的老宅。
我摸着怀里那块冰得扎心的玉佛,小跑着追上了前面沉默行进的家人。去镇上的山路又长又黑,只有几支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无力地晃动。没人说话,只有杂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呼吸声。气氛沉重得能拧出水来。三叔家的堂弟小声问了句什么,立刻被三婶低声呵斥住了。
到了镇上那家简陋的旅店,一家人挤在两个大通铺房间里,依旧是死寂。爹和叔伯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烟,烟雾缭绕,熏得人眼睛发涩。娘和婶婶们则坐在床沿,眼神发直,手里无意识地拧着衣角。窗户关得死死的,可那夜风好像总能找到缝隙钻进来,吹得后脖子一阵阵发凉。怀里的玉佛贴肉放着,过了这么久,非但没被焐热,反而更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,那股子寒气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,或许根本就没睡着,只是迷迷糊糊地僵躺着。就在这种半梦半醒的混沌中,一个声音,毫无预兆地,穿透了旅店薄薄的墙壁,钻进了我的耳朵——
“囡囡——”
声音拉得长长的,调子有点怪,飘忽不定,像是从极远的地方被风吹来的,又像是…就贴在你后脑勺轻声唤你。
是爷爷的声音。
我浑身汗毛瞬间炸起,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,猛地收缩。爷爷的叮嘱言犹在耳:“千万别回头…尤其是像我的声音…”
我死死咬住下唇,尝到了一点铁锈般的腥甜,双手攥紧了盖在身上的薄被,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。我不回头,我不回头!
那声音停顿了片刻,窗外只有风掠过电线发出的呜咽。就在我以为它消失了的时候,它又响起来了,这一次,近了很多,仿佛就在门外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,像是湿漉漉的东西拖过地面的粘稠感:
“囡囡……开门……冷啊……”
爷爷晚上送我们出门时,明明只穿了件单衣,这春寒料峭的夜……不对!这不是想这个的时候!我拼命告诉自己,这是假的,是迷惑,不能上当!我甚至能感觉到怀里那块玉佛散发出的寒气更重了,冰得我胸口那片皮肤都麻木了。
“囡囡……爷爷脚疼……走不动了……你扶爷爷一把……” 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虚弱的、令人心酸的哽咽,像极了爷爷去年扭伤脚踝时,躺在床上无力的呻吟。
我的鼻子猛地一酸,几乎要控制不住地翻身坐起。爷爷年纪大了,腿脚一直不好,万一他真的……不!不会的!他明明把我们赶出来了,他应该一个人在家!理智在疯狂呐喊,可那声音里蕴含的熟悉感和那股子挥之不去的可怜意味,像无数细小的钩子,拉扯着我的神经。
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被子里,用被子紧紧蒙住头,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。那声音还在继续,时而哀求,时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诱哄,时而又像是失去了耐心,透出隐隐的焦躁。它围绕着这小小的旅店房间打转,一会儿在窗外,一会儿在门口,甚至…有一次,我感觉那声音几乎就贴着我头顶的墙壁传来,带着一股子土腥气和…陈年木头腐朽的味道。
我不知道自己抵抗了多久,像是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就在我精神快要崩溃,那“回头看看”的冲动如同毒草般要从喉咙里钻出来的时候,怀里的玉佛猛地灼痛了一下!不是之前的冰冷,而是一种极其短暂、极其尖锐的烫,像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!
这一下剧痛让我混沌的脑子瞬间清醒了不少。也就在这时,那持续不断的呼唤声,戛然而止。
四周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,以及我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声。
我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,一动不敢动,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,鸡鸣声远远传来。
天,终于亮了。
一家人沉默地收拾东西,准备返回老宅。每个人的脸色都是青白的,眼下带着浓重的黑晕,显然这一夜,谁都没有真正安眠。回去的路上,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,连脚步声都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虚浮。
老宅的木门虚掩着,和我们离开时紧闭的状态完全不同。爹和叔伯们对视一眼,脸上都变了颜色。爹深吸一口气,猛地推开了门。
院子里一切如常,甚至奶奶灵前那对白蜡烛,不知被谁又点燃了,烛泪堆叠,兀自燃烧着。
“爹?” 爹试探着喊了一声,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显得格外干涩。
没有回应。
我们的心都提了起来,一种不祥的预感像湿冷的蛛网,缠住了每个人。大家分散开,小心翼翼地寻找。堂屋,没有。偏房,没有。厨房,也没有。
最后,爹推开了爷爷奶奶那间卧房的门。
“啊!” 跟在他身后的三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。
爷爷就在屋里。
他背对着门口,直挺挺地跪在奶奶生前睡的那张旧床榻前,身子僵硬得像一尊石雕。他的脑袋,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、完全扭转到背后的姿势,仰面朝着天花板,脸上凝固着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——眼睛瞪得几乎裂开,瞳孔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难以置信,嘴巴大张着,像是临终前想要拼命嘶吼,却最终没能发出一点声音。
他的脖子,被硬生生扭断了。
而在他僵直的、死死攥着的右手手指缝隙里,我们看到了一小撮干枯的、带着泥污的…烂麻绳的纤维。那颜色,那质地,像极了…像极了给死人垫棺用的那种万年蒿,时间放久了,腐烂后就是这种样子。
我的目光最后落在爷爷扭曲的脖颈后面,那里,在衣领的遮掩下,似乎隐约露出了一小片不同于周围皮肤的颜色,青黑中透着一种诡异的暗红。
一阵穿堂风吹过,拂起爷爷花白的头发。
我死死盯着爷爷那扭曲的脖颈,那片衣领下的青黑暗红,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眼睛生疼。烂麻绳的纤维……垫棺的万年蒿……爷爷反复叮嘱不要回头时眼里压不住的惊惶……昨夜那贴在后脑勺,粘稠阴冷的呼唤……
一个冰冷彻骨的念头,如同毒蛇,骤然缠上了我的心脏,几乎让我窒息。
不是奶奶。
昨夜回来的,要人“应声回头”的,根本就不是奶奶的头七魂!
我们这儿老辈人嘴里讳莫如深地提过,有些东西,会趁着丧事时人气弱、规矩乱,摸进门来。它们会模仿逝者,或者…模仿你最亲近、最不会防备的人的声音,诱你答应,诱你回头。人肩上顶着两盏阳火灯,一回头,灯就灭,灭了…就再也挡不住那些东西近身了。
爷爷他知道!他一定知道有什么不对劲!所以他才会那么强硬地把我们全部赶走,所以他才会给我那块据说能护身的玉佛,所以他才会用那种濒临崩溃的语气,强调“尤其是像我的声音”!
他独自留在这里,不是给奶奶守夜,他是留下来,替我们全家,挡住了那个东西!
那东西……昨晚,就在这里,和爷爷对峙了一夜。它用爷爷的声音,一遍遍呼唤我,而爷爷……他至死,都保持着跪姿,面向奶奶的床榻,头颅却被那股力量强行扭转了一百八十度,朝着门口……他是在替我们受过了那“回头”的厄运!
“爹——!” 我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双手抱住头,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。叔伯婶娘们也瞬间明白了过来,哭声、惊叫声、不可置信的抽气声瞬间炸开,灵堂刚刚设立的秩序荡然无存,整个老宅陷入一片混乱和绝望的悲恸之中。
没人注意到我。
我一步步挪到爷爷的尸体前,腿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。那股若有似无的土腥气和腐朽木头味儿,似乎还残留在空气里。我看着他暴突的、写满恐惧的眼睛,那里面映不出任何影像,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。他张大的嘴,仿佛还在无声地呐喊,警告着昨夜那个差点就回头的我。
右手死死攥着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那几缕烂麻绳纤维,像是从什么腐朽已久的物件上强行扯下来的。
我的目光,不受控制地,移向了奶奶生前睡的那张旧床榻。那是老式的架子床,床板很高,下面通常用来堆放不常用的杂物。小时候我和堂弟捉迷藏,我还钻进去过,里面满是灰尘和蛛网。
一种强烈的、令人作呕的直觉驱使着我。
我绕过跪地痛哭的爹娘,无视周遭的混乱,慢慢地,几乎是手脚并用地,爬到了床榻边。床榻前的地面上,还残留着爷爷膝盖跪出的浅浅印痕。我俯下身,颤抖着手,撩开了那垂到地面、已经洗得发白的旧床单,看向了床底那片幽深的黑暗。
床底下,光线昏暗,积着厚厚的灰尘。
就在那片灰尘之中,隐约可见,有一张破旧的、边缘已经腐烂发黑的——草席。
那草席的纹路,我认得。是很多很多年前,村里统一发放的那种,用万年蒿混着普通芦苇编的,给……给去了的人最后垫身用的。奶奶去世时,身子底下垫的,是一张崭新的、柔软的丝绸褥子,是爷爷亲自挑的,他说奶奶爱干净,睡不得硬东西。
那这张腐烂发黑、不知在这里藏了多久的旧草席……
我猛地想起爷爷手指缝里那撮烂麻绳纤维。
胃里一阵翻江倒海,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衣衫。
它不是跟着奶奶的头七魂回来的……它或许,一直都在这老宅里。藏在最阴暗、最不为人知的角落,藏在奶奶的床底下,借着这场丧事,醒了过来。
它用爷爷的声音喊我。
那昨晚,爷爷独自在这里,听到的,又会是什么声音?
像娘的?像爹的?还是……像奶奶的?
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,望着床底那片藏着腐臭草席的黑暗,浑身冰凉。
爷爷死了。
他用一种最惨烈、最直观的方式,告诉了我们一个血淋淋的真相。
有些呼唤,不能应。
有些头,不能回。
因为在你身后等着你的,可能根本不是你所想的人,而是……一张早已腐朽、散发着尸臭的,空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