奶奶临终前叮嘱我,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,千万别低头。
守灵第三夜,我听见棺材里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音。
接着是奶奶熟悉的呼唤:“乖孙,奶奶的铜钱掉地上了,快帮奶奶捡起来。”
我牢记嘱咐硬撑着不低头,却看见供桌下滚出一枚生锈的铜钱。
棺材里的声音越来越急,供桌下的铜钱越滚越多。
直到第一声鸡鸣响起,我才敢动弹,发现所有铜钱都用红绳系着,串成了锁链的形状。
而每枚铜钱上,都刻着我的生辰八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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守灵的第一夜,风刮得邪性,绕着白事棚子呜咽,像好多人在外面压着嗓子哭。长明灯的灯苗子被吹得东倒西歪,好几次差点灭了,映得黑漆漆的棺材影子在墙上乱晃,张牙舞爪的。我跪在草垫子上,后背一阵阵发凉,总觉得那棺材板子下一秒就会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开。奶奶咽气前,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,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,嘴皮子哆嗦着,反反复复就那一句:“三娃……记住……守灵三夜,不管听见啥,看见啥,千万……千万别低头!一定……一定不能低!” 那眼神里的恐惧,深得不见底,看得我骨头缝里都冒寒气。
第二夜,安静得吓人,是那种死沉死沉,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静。连之前那邪风都没了,灵堂里只剩下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,咚咚咚,擂鼓一样响。蜡烛烧出来的烟,笔直地往上冒,升到房梁那么高,却又不散,就那么聚着,灰蒙蒙一团。我死死记着奶奶的话,脖子梗得发酸,眼睛只敢平视,或者往上瞧。供桌上奶奶的遗照,那张平时看惯了的慈祥脸,在这摇曳的烛火里,嘴角好像总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,看得人心里发毛。
第三夜,子时刚过。
先是极轻微的“沙……沙……”声,像是有人用指甲,用那最脆弱的尖端,在极其小心地刮着粗糙的木器表面。
我浑身汗毛瞬间炸起,冷汗唰地一下湿透了孝服里头的衬衣。那声音,真真切切,就是从正前方那口黑棺材里发出来的!
“沙沙……沙……”
声音慢慢变大了,变得清晰,不再掩饰。是指甲,长长的,可能还带着钩,在一下,一下,固执地抓挠着棺材内壁的木板。那声音刮在耳朵里,更像刮在心尖上,磨得人脑仁子生疼。
我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,咯咯作响。攥紧的拳头里,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,刺疼让我勉强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。不能低头!不能低头!我在心里狂喊,脖子梗得像根石头柱子,眼睛死死盯着供桌上那跳跃的烛火,几乎要把那火苗看穿。
就在这时,抓挠声戛然而止。
灵堂里陷入了死寂,比之前的安静更可怕,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什么东西吞掉了。
然后,一个声音,从棺材里慢悠悠地飘了出来。那声音,我熟得不能再熟,是奶奶的!带着她平时叫我吃饭时的那种嗔怪和慈爱,拖着一点熟悉的尾音:
“三娃……乖孙哎……”
我喉咙发紧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
“奶奶的铜钱……掉地上了哟……”
那声音继续着,不高不低,恰好能钻进我的耳朵眼儿里,带着一种诱哄的意味。
“就掉在你脚边边上……快,帮奶奶捡起来……奶奶够不着……”
一股冰冷的、带着泥土和腐朽气息的风,不知从哪个缝隙钻了进来,吹得我后颈窝一片冰凉。脚边?我眼球拼命往下转,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,视线极限只能瞥到自己跪着的膝盖和前面一小块灰扑扑的地面。那里空荡荡的,什么都没有。
“捡起来呀……乖孙……奶奶最喜欢你了……” 棺材里的声音还在继续,柔得能滴出水来,可那语调底下,却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焦灼和冰冷。
我死死咬着后槽牙,嘴唇都被咬出了血印子,咸腥味在嘴里漫开。不能低!绝对不能低!奶奶不会用这种调子说话的,她叫我捡东西从来都是直接喊,不会这么拐弯抹角,更不会……带着这种让人头皮发麻的假温柔!
就在我拼命抵抗那声音的蛊惑时,眼睛的余光猛地瞥见,供桌底下,那阴影最浓重的地方,有个小小的、圆溜溜的东西,悄无声息地滚了出来。
咕噜噜——
它滚得很轻,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我耳边。
那是一枚铜钱。颜色暗沉,边缘带着明显的绿锈,在烛光下泛着陈旧的、不祥的光泽。它滚到供桌外侧,晃了两晃,停住了,正好在我平视能够勉强瞥见的边缘。
棺材里的声音顿了一下,随即又响起来,这次语速快了一点,那丝焦灼更明显了:“哎呀,又掉了一枚……你看,就在那儿,快,帮奶奶捡捡……”
几乎是它话音落下的同时,供桌底下,第二枚铜钱滚了出来,接着是第三枚!咕噜噜的声音接连响起,它们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桌帷最深的黑暗里拔出来,一枚接一枚,断断续续,却毫不停歇地滚出,散落在供桌前方的地面上。
铜钱越滚越多,渐渐铺开了一小片。暗绿色的,带着泥点,仿佛刚从潮湿的坟地里挖出来。
棺材里的声音彻底变了调!不再是那种伪装的慈爱,而是变得尖锐,急促,带着一种被违逆后的狂躁和怒意,像尖利的指甲刮过铁皮:
“捡起来!给我捡起来!我的钱!都是我的钱!!”
与之相应的,是供桌下铜钱滚出的速度陡然加快!不再是咕噜噜一颗颗地滚,而是像决堤的洪水,哗啦啦地往外涌,倾泻!密密麻麻的铜钱碰撞在一起,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,瞬间就在供桌前堆积起来,几乎要淹过我的膝盖。
那些铜钱,每一枚上面,都系着一根细长的、血一样鲜红的绳子!
红绳将它们串联起来,在我眼前的地面上,以一种诡异而迅速的方式自动编织、缠绕,眨眼间竟形成了一条长长的、由无数铜钱和红绳构成的锁链!那锁链像一条有了生命的毒蛇,在地面上扭曲,盘绕,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。
棺材里的咆哮和抓挠声已经变成了疯狂的撞击!咚!咚!咚!整个棺材都在剧烈震动,仿佛里面的东西下一刻就要破棺而出!长明灯的火苗被这狂暴的气息压得只剩下豆大一点,绿幽幽的,随时都会熄灭。灵堂里阴风怒号,卷着地上的纸钱灰烬打着旋儿飞起来,像无数灰白色的蝴蝶在狂舞。
我魂飞魄散,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坨子,只剩下一个念头还在顽强地亮着——不能低头!死也不能低头!我死死闭上眼睛,又猛地睁开,眼球拼命向上翻,只看着头顶那被烟熏得发黑的房梁,耳朵里充斥着那疯狂的撞击声、尖锐的咒骂声、以及铜钱堆积碰撞的哗啦声。时间仿佛凝固了,每一息都漫长如一个世纪。
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尽的恐怖彻底吞噬,精神行将崩溃的边缘——
“喔——喔喔——”
远远地,传来了一声模糊,却无比清晰,带着一丝破晓生机的鸡鸣。
就像烧红的铁块猛地扔进了冰水里,灵堂里所有的声音,所有的异动,在这一声鸡鸣响起的瞬间,戛然而止!
疯狂的撞击停了,尖锐的咒骂断了,铜钱滚落的声音消失了。那令人窒息的阴冷也如同潮水般退去。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,和渐渐变得明亮、稳定的烛光。
我僵硬地跪在原地,过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,才敢极其缓慢地,试探着动了动早已麻木的脖子。
视线,一点点,小心翼翼地往下移。
首先看到的,是供桌前那片狼藉的地面。
密密麻麻的铜钱,铺了厚厚一层,一直蔓延到棺材底下。而所有这些铜钱,都被那些血红的细绳串联着,组成了一条庞大而完整的锁链。这铜钱锁链并非胡乱堆放,而是以一种古怪的、带着某种邪恶仪式感的轨迹盘旋在地上,首尾相连,最终的目的地,赫然指向黑棺材的底部。
阳光终于艰难地穿透窗纸,微弱地照进灵堂。
我颤抖着,伸出僵硬得像木头棍子的手,从脚边最近的地方,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枚铜钱。
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。
我将铜钱凑到眼前,借着晨曦和烛光,仔细看去。
铜钱沉甸甸的,边缘的绿锈下,隐约能看到模糊的字迹。那不是任何一个朝代的通宝字样,而是……一些歪歪扭扭的刻痕。
我用力擦了擦上面的污垢,将眼睛凑到最近。
当看清那刻痕的瞬间,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彻底凝固,连呼吸都停止了。
那上面,清晰地刻着两个字,是我的名字。
我不信邪,又颤巍巍地抓起另一枚,擦亮。
是我的生辰,年份,月份,日子,甚至……时辰!一字不差!
第三枚,第四枚……我发疯似的在堆积的铜钱里翻找,抓起一把又一把,擦亮,辨认。
每一枚!每一枚暗沉生锈的铜钱上,无论大小,无论磨损程度,都用那种同样纤细却深入铜质的刻痕,刻着我完整的生辰八字!
无数的我,被刻在无数的铜钱上,被无数根血红的绳子,串成了一条粗重、冰冷、充满恶意的锁链,在这停放着奶奶灵柩的屋子里,盘绕了一地。
我猛地抬头,看向那口重新变得寂静无声的黑棺材。
它静静地停放在两条长凳上,在逐渐亮起的天光里,显得格外沉重,格外……深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