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姝嫁进沈家冲喜那天,是个阴得能拧出水的黄昏。
花轿落地,轿帘掀开,没有鞭炮,没有宾客,只有一个头发花白、面无表情的老嬷嬷提着盏白灯笼等在沈家那扇黑漆漆的大门前。门楣上连个红囍字都没贴,只有两盏惨白的灯笼在微风中轻轻晃着,像两只窥伺人间的眼睛。
“少奶奶,这边请。”老嬷嬷的声音干涩得像磨砂,眼神浑浊,没半分活气。
阿姝攥紧了藏在袖子里微微发抖的手,深吸一口气,跟着那点飘忽的白光,踏进了沈家这座深得不见底的老宅。宅子里静得出奇,只有她和老嬷嬷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回廊里回响,廊柱和窗棂上的朱漆剥落得厉害,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木纹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灰尘和草药混合的怪味。
她被引到一间布置成新房的屋子里。同样是诡异的安静,红烛燃着,却照不亮屋角的阴暗,反而投下幢幢晃动的影子。一张雕花大床挂着暗红色的帐子,沉甸甸地垂着。
“少爷病着,受不得惊扰,少奶奶今夜就宿在此处吧。”老嬷嬷放下灯笼,枯瘦的手指指了指梳妆台,“那是老夫人给您的见面礼,沈家传媳的古物,您试试。”
说完,她也不等阿姝回应,便佝偻着背,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,带上了房门。
阿姝独自站在屋子中央,心跳得厉害。她走到梳妆台前。那是一面做工极其考究的铜镜,黄澄澄的镜身,边缘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,镜柄是温润的白玉,触手冰凉。镜面却异常光洁,清晰地映出她年轻却苍白的脸,以及身后那间空旷得令人心慌的新房。
她拿起台上放着的一把牛角梳,下意识地梳理着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。梳齿划过发丝,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
就在这时,镜子里,她的影像似乎模糊了一下。
阿姝动作一顿,凝神看去。镜面依旧清晰,映着她,映着身后的床帐,映着跳动的烛火。
可……好像有哪里不对。
她猛地扭头看向身后——空无一人。再看镜子,镜中的影像与她动作一致,也正扭着头。
是错觉吗?阿姝压下心头的不安,继续梳头。
一下,两下……
镜子里,她的影像嘴角,似乎极其缓慢地,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。
那绝不是她自己做出的表情!
阿姝手一抖,梳子掉在梳妆台上,发出“啪”一声脆响。她死死盯着镜子,镜中的“她”也盯着她,脸上那抹诡异的笑容凝固着,眼神空洞。
她颤抖着手,试图去触摸镜面。
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镜面的刹那,镜中的影像突然动了!它猛地向前一探,那张带着诡异笑容的脸几乎要贴到镜面上来!
阿姝吓得魂飞魄散,连连后退,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停下来。她大口喘着气,再定睛看去时,镜子里又只剩下她惊骇失色的脸。
接下来的几天,阿姝被困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宅院里。她名义上的丈夫,沈家少爷,她只在成婚那天隔着纱帐见过一个模糊的、病恹恹的轮廓,之后便再未得见,据说一直在别院将养,任何人不得打扰。婆婆,也就是沈家的老夫人,只在她次日敬茶时露过一面,是个穿戴素净、面容刻板的中年妇人,眼神锐利得像刀子,上下打量她一番,只冷冷说了句“既进了沈家的门,就守沈家的规矩”,便再不多言。平日里,只有那个哑巴丫鬟伺候她饮食起居,整个沈家,除了她们,似乎再没有别的活人。
而那面梳妆镜,成了阿姝最大的梦魇。
只要她坐在镜前,镜中的影像便开始逐渐脱离她的控制。有时会慢半拍,有时会做出她根本没有做的动作。扯动嘴角,眨动眼睛,甚至……无声地开口,像是在说什么。更让她毛骨悚然的是,镜中影像的背景,偶尔会不再是她的新房,而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,黑暗中,似乎有不止一双眼睛在窥视着她。
她试图把那面镜子盖起来,甚至想把它扔掉。可每次她刚把镜子扣下,或者移开视线,一回头,那镜子必定会好端端地摆回原处,镜面光洁,仿佛从未被动过。
恐惧像藤蔓,一圈圈缠紧了她的心脏。
直到那夜,雷声炸响,暴雨倾盆。惨白的闪电一次次撕裂夜幕,将屋内照得明灭不定。
阿姝被雷声惊醒,下意识地望向梳妆台的方向。
一道刺目的电光闪过,瞬间照亮了那面铜镜。
镜子里,没有映出房间的任何景象,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漆黑。而在这片漆黑的正中央,端坐着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!
那女人低着头,乌黑的长发垂下来,遮住了大半张脸。她的嫁衣红得滴血,样式古老,根本不是这个年代的款式。她的双手安安稳稳地交叠放在膝上,指甲上却涂着鲜红欲滴的蔻丹。
阿姝浑身血液都冻住了,她想尖叫,喉咙却像是被死死扼住,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镜中的红衣女人,极其缓慢地,抬起了头。
闪电再亮。
阿姝看清了那张脸——那是一张和她有七八分相似的脸!只是毫无血色,青白得如同刷了石灰,一双眼睛只有眼白,没有瞳孔!嘴角却咧开着,露出一个极其标准,标准到僵硬的“笑容”。
阿姝终于崩溃了,她连滚带爬地冲出新房,在雨夜里疯狂奔跑,撞开了婆婆的院门。
“镜子里……镜子里有鬼!穿着红嫁衣!她……她长得像我!”阿姝瘫倒在地,语无伦次地哭喊。
沈老夫人坐在昏暗的油灯下,手里捻着一串乌木佛珠,脸上没有任何意外之色,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冷漠和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。
“那不是鬼。”老夫人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那是沈家上一任的少奶奶,你的姐姐,阿婧。”
阿姝如遭雷击,呆在原地。
“沈家的男人,活不过二十五岁。”老夫人继续说着,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,“祖上传下的规矩,若要续命,须得以血亲之妻,用那面家传古镜‘过契’,将死劫转嫁……阿婧替你挡了,所以她留在镜子里了。”
油灯的火焰猛地跳跃了一下,映得老夫人半边脸隐在阴影里,显得格外狰狞。
“你如今,是下一任。”
阿姝回到那间恐怖的新房时,天已蒙蒙亮。雨停了,屋子里却比之前更加阴冷。
她一步步挪到梳妆台前。镜面恢复了正常,映出她绝望而麻木的脸。
她看着镜中的自己,忽然发现,自己身上的衣服,不知何时,竟也变成了那种古老样式的大红嫁衣!鲜红刺眼,和她昨夜在镜中看到的阿婧身上那件,一模一样!
她惊恐地想脱掉这身衣服,手指却触碰到衣襟内里似乎绣着什么东西。她颤抖着扯开衣襟,低头看去——
在内侧靠近心口的位置,用同色的红线,密密麻麻地绣着几行小字,那是一个人的生辰八字,还有他的名字——沈渊,她那从未真正谋面的丈夫的名字。而在八字下方,绣着两个更小的字:“替身”。
与此同时,梳妆台的镜面上,如同被无形的笔划过,缓缓浮现出一行血红色的字迹,娟秀,却透着森森鬼气:
“姐姐等你。”
阿姝猛地抬头。
镜子里,穿着同样血红嫁衣的“阿婧”再次出现,就站在她身后,几乎与她背贴着背。而镜中影像的脸上,那抹僵硬诡异的笑容,此刻正清晰地映在阿姝的瞳孔里。
她看到镜中的“自己”,也缓缓地,咧开了嘴,露出了一个和“阿婧”一模一样的笑容。
铜镜的镜面,在这一刻,仿佛变成了深不见底的幽暗水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