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那地方,管不干净的东西叫“腌臜”。陈年的污垢,角落的灰尘,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、让人心里发毛的玩意儿,都算“腌臜”。我奶奶常说,屋子住久了,不光积灰,还积“腌臜”,得时常打扫,尤其是那些不见光的犄角旮旯。
可我租的这间老破小,实在是……太“腌臜”了。
它藏在这座繁华都市最不起眼的一条旧巷深处,租金便宜得令人发指。推开门,一股混合着霉味、陈旧木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、类似过期油脂的气味就扑面而来。光线昏暗,即使白天也得开着灯。墙壁是那种斑驳的、泛黄的白色,上面有许多深浅不一的污渍,有的像地图,有的像一张模糊的人脸。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,总觉得下面空空的。
最让我不舒服的是那些角落。家具背后,床底下,衣柜和墙壁的缝隙……那里堆积着厚厚的、颜色发暗的灰尘,还有一些像是头发丝团成的球,黏连着蜘蛛网。明明搬进来那天,我咬着牙大致清扫过一遍,可没过两天,那些角落里仿佛又自动滋生出了新的污垢。不是普通的灰尘,那东西颜色更深,更粘腻,带着一股……像是很多东西腐烂后又风干了的沉闷气味。
我没太在意,穷嘛,能将就就将就。只是夜里睡觉总不踏实,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黑暗里看着我,有时还能听到极其细微的、像是很多小爪子在地上快速爬过的窸窣声。我归咎于老鼠,或者是这老房子的木质结构热胀冷缩。
直到那个周末,我决定彻底大扫除。
我掀开了那个沉重的、散发着樟木和霉味混合气息的老式衣柜。衣柜背后,墙壁与地板的夹角处,景象让我胃里一阵翻腾。
那里积聚的“灰尘”,厚得惊人,几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斜坡。颜色是黑灰色的,里面混杂着更多纠缠的、颜色深浅不一的发丝,还有几片干瘪的、可能是蟑螂或者别的什么虫子的尸体碎片。一股浓烈到实质般的、难以形容的恶臭猛地扩散开来,那味道……像是坏掉的鸡蛋混合了福尔马林,又带着点甜腻的腥气。
我强忍着恶心,用扫帚去扫。扫帚碰到那堆东西的时候,感觉异常粘稠,甚至有轻微的拉丝感。更诡异的是,我仿佛听到那堆污垢里,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、像是被掐灭的啜泣。
我手一抖,肯定是幻听。硬着头皮把那堆东西扫进簸箕,那重量也比寻常灰尘重得多。我赶紧把它倒进黑色的垃圾袋,死死扎紧口,扔到了楼下的公共垃圾桶,仿佛那是什么剧毒物质。
那天晚上,我睡得出奇地沉,或许是打扫累了。
然后,怪事就开始了。
先是味道。第二天醒来,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、沉闷的腐臭味,虽然很淡,但确确实实存在。源头似乎……就在我昨天清扫过的那个衣柜后面。我趴下去看,墙角干干净净,什么都没有。
接着是声音。那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变得更清晰了,有时还夹杂着细微的、像是用指甲刮挠木头的声响,位置飘忽不定,有时在床底,有时在天花板,有时……就在我枕头边上。
我开始频繁地做噩梦。梦里,我被无数粘稠的、黑色的、如同活物般的污垢缠绕,它们往我的口鼻耳朵里钻,那浓烈的恶臭几乎让我在梦里窒息。
最让我头皮发麻的是,我身上开始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污迹。早上醒来,枕头上会有一小块黄褐色的、带着腥气的印子。手臂上,腿上,偶尔会发现一两道细细的、像是被什么脏东西划过留下的黑痕,用水一洗,那黑痕反而更清晰了,像是渗进了皮肤里。
我变得神经质,不停地洗手,洗澡,总觉得身上沾满了看不见的“腌臜”。我买来最强的空气清新剂,试图掩盖那无处不在的怪味,但两种味道混合在一起,形成了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气息。
我意识到,这房子真的不干净。不是鬼魂,而是另一种更……“实在”的东西。是那些积累了多少年的、看不见的污秽,成了精,或者说,有了某种“意识”。
奶奶以前好像含糊地说过,过于肮脏的环境,积年的污垢,会生出“秽物”,这东西靠人的负面情绪和……嗯,靠“脏”本身活着。
我试图再次彻底清扫,甚至买来了消毒液和高压水枪(对着墙角缝隙喷)。但毫无用处。今天清理干净,第二天,那些粘腻的“灰尘”,那些细微的刮擦声,那股腐臭,又会卷土重来,甚至比之前更甚。它们像是在嘲笑我的徒劳。
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。失眠,焦虑,总觉得皮肤下有东西在爬。镜子里的自己,眼窝深陷,脸色蜡黄,像是大病了一场。我不敢关灯睡觉,生怕黑暗里那些“腌臜”会彻底活过来,把我吞没。
昨晚,我大概是发烧了,迷迷糊糊的。半夜被一股浓烈的恶臭呛醒,那味道几乎凝固成了实体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我挣扎着睁开眼。
昏暗的床头灯下,我看见它们了。
不再是躲在角落里的灰尘。
它们从墙壁的污渍里渗出,从地板的缝隙里钻出,从天花板的阴影里滴落……像是一滩滩粘稠的、半流动的黑色油脂,又像是无数细微的、蠕动的黑色虫子汇聚在一起。
它们慢慢地,朝着我的床汇聚过来。
那股腐烂的甜腥味几乎让我晕厥。
我想尖叫,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,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。我想逃跑,身体却沉重得如同灌了铅。
那些黑色的、流动的“腌臜”爬上了我的床脚,顺着被子向上蔓延。所过之处,留下湿漉漉的、恶臭的痕迹。
我眼睁睁看着它们漫过我的小腿,冰冷,粘腻。
就在那黑色的污秽快要淹没我的胸口时,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。
一股腥甜在口中弥漫开来,伴随着剧痛,身体竟然恢复了一丝控制!
我连滚带爬地翻下床,也顾不上穿鞋,踉跄着冲向房门,拧开门锁,一头撞进外面的楼道。
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,我扶着墙壁,剧烈地呕吐起来,吐出来的都是带着黑丝的、散发着恶臭的酸水。
我不敢回头去看那扇敞开的房门,里面是无边的黑暗和几乎凝成实质的恶臭。
我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栋楼,逃出了那条巷子,坐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里,直到天亮。
今天下午,我找了几个胆大的朋友,陪我回去拿东西。我必须搬走,一刻也待不下去了。
打开房门,白天的光线照射进去。
屋子里……异常“干净”。
地面光洁,墙壁虽然依旧斑驳,但那些污渍似乎淡了不少。空气中只有淡淡的霉味,那股令人作呕的腐臭消失无踪。
仿佛昨晚的一切,真的只是一场噩梦。
但我小腿上,那几道被黑色污秽漫过的地方,皮肤上留下了一些怎么洗也洗不掉的、像是渗透进去的灰色印记,摸上去,一片冰凉。
一个朋友走到衣柜那边,随口说了一句:“咦,这墙角怎么又积了这么多灰?颜色还挺深。”
我猛地看过去。
衣柜与墙壁的夹角处,那些黑灰色的、粘腻的“灰尘”,不知何时,又已经堆积了起来,形成一个小小的、熟悉的斜坡。
它们安静地待在那里。
像是在等待。
等待下一个住进来的人。
等待下一次,“腌臜”积累到足够多的时候。
我打了个寒颤,飞快地收拾着必需品,不敢再去看任何一个角落。
我知道,我逃出来了。
但那些“腌臜”,它们还在。
它们一直都在。
在这间屋子里,在这座城市的无数个被遗忘的、不见光的角落里。
静静地滋生,默默地等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