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家族有个规矩,每月初一,必须聚在老宅吃一顿“祖食”。
老宅在村子的最深处,青砖黑瓦,常年笼罩在几棵老槐树的阴影下,即使在盛夏也透着一股阴凉。那间专门用来吃“祖食”的堂屋,更是终年不见阳光,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、混合着陈旧木头和某种难以形容的、类似香料又带着点腥气的味道。
“祖食”的菜式,由族里最年长的三叔公定,每次都不一样。有时是炖得烂熟的、看不出原型的肉羹,有时是某种野菜根熬的浓汤,黑乎乎的,有时则是几碟颜色古怪的腌菜。味道大多不算好,甚至有些难以下咽,带着一股土腥味或药味。但规矩就是规矩,没人敢违背。
我从小就被爹娘带着参加。看着满桌的长辈沉默地、近乎虔诚地将那些味道古怪的食物送入口中,咀嚼,吞咽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。我不止一次因为偷偷吐掉嘴里的食物而被爹狠狠瞪视,甚至挨过揍。三叔公总是用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视全场,确保每个人都吃了该吃的东西。
“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,吃了,才能得祖宗庇佑,家族兴旺。”爹每次都这么对我说。
可我心里总有些发毛。因为我发现,每次吃完“祖食”的夜里,我都会做奇怪的梦。梦里影影绰绰,好像有很多看不清脸的人围着我,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低语,空气里也是那股“祖食”的怪味。
随着年龄增长,我离乡读书工作,回去的次数少了。但只要到了初一,爹的电话必定准时打来,语气不容置疑。为了不惹麻烦,我大多还是会回去。
直到上个初一。
那天三叔公的身体似乎格外不好,脸色灰败,咳嗽不断,主持“祖食”时,手都在发抖。那天的菜是一锅浓稠的、颜色暗红的汤,里面煮着一些像是菌菇又像是某种植物根茎的东西,散发出的腥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烈。
轮到我盛汤时,我实在忍不住那味道,手腕一抖,大半碗汤泼洒在了地上。
那一刻,整个堂屋瞬间死寂。
所有长辈的目光,包括三叔公那双骤然睁大的、充满惊怒的眼睛,都死死地钉在我身上,钉在那滩泼洒的暗红色汤汁上。
“混账东西!”爹猛地站起来,脸色铁青,抬手就要打我。
三叔公却剧烈地咳嗽起来,止住了爹的动作。他死死盯着我,眼神复杂,有愤怒,有失望,还有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恐惧?他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挥了挥手,示意继续。
那顿饭,我吃得如坐针毡。泼洒的汤汁很快被清理,但地上似乎留下了一块洗不掉的、形状不规则的暗红色污迹。
当晚,我又做梦了。但这一次,梦境格外清晰。
我梦见自己站在老宅那间堂屋里,四周漆黑,只有月光从高窗透进一点惨白的光。白天那块泼洒了汤汁的地面,在月光下,那暗红色的污迹仿佛在蠕动、扩大。然后,一只手,一只苍白浮肿、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手,猛地从那个污迹里伸了出来,胡乱地抓着地面!
我吓得魂飞魄散,猛地惊醒,冷汗湿透了睡衣。
第二天,我逃也似的离开了老家,连爹娘留我多住几天都没答应。那个梦太真实了,那只手的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我视网膜上。
回到城里后,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回避初一的“祖食”。找各种借口,加班,出差,旅游。起初爹还会在电话里斥责,后来次数多了,他似乎也放弃了,只是叹息,说我不懂事,要吃亏的。
摆脱了“祖食”,我确实感觉轻松了不少,那些诡异的梦也渐渐少了。
直到最近。
先是工作上接连出错,几个谈得好好的项目莫名其妙地黄了。然后是身体,总觉得疲惫,精力不济,去医院检查又一切正常。走夜路时,总觉得背后有脚步声,回头却什么都没有。家里的东西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挪动位置。
最让我不安的是,我身上开始出现一些变化。
我的胃口变得古怪,有时会突然非常想吃生肉,看到带血的牛排甚至会流口水。我的嗅觉也变得异常灵敏,尤其能清晰地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、只有在老宅“祖食”时才会闻到的、混合着香料和腥气的味道。那味道似乎是从我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!
我开始频繁地照镜子。镜子里的我,脸色一天比一天灰暗,眼白也有些浑浊。更可怕的是,有一次我对着灯光仔细看,发现我的瞳孔深处,似乎偶尔会闪过一点极其微弱的、暗红色的光,转瞬即逝。
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。我想起了三叔公那恐惧的眼神,想起了那个关于泼洒汤汁的梦。
难道……不吃那“祖食”,真的会出问题?
我硬着头皮给爹打了个电话,支支吾吾地询问。
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,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。然后,他用一种极其疲惫、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声音说:“那是祖宗的味道……你断了‘祖食’,身上祖宗留下的‘印记’就淡了……那些……那些被祖宗们挡在外面的‘东西’,就能闻到你了……它们……会来找你……”
“什么东西?祖宗留下的印记到底是什么?”我对着话筒低吼,声音因恐惧而变调。
爹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喃喃道:“吃了祖食,我们……我们身上就有了祖宗的味道,那些‘东西’就把我们当成‘自己人’,不会侵扰……你断了……你就是‘外人’了……”
挂了电话,我浑身冰凉。
所谓的“祖食”,根本不是什么庇佑,而是一种……标记?一种让某些“东西”识别我们、不伤害我们的标记?那“祖食”到底是什么做的?
我不敢深想。
昨晚,我加完班回家,已经快午夜。走进公寓楼道,声控灯坏了,一片漆黑。我摸出手机照亮,一步步走向自己的房门。
就在我拿出钥匙,准备开门的时候。
我闻到了。
一股极其浓郁、新鲜的、混合着泥土和血腥气的味道!正是“祖食”那股特有的怪味!
来源……就在我身后!
我猛地转身,手机电筒的光柱颤抖着扫向身后的黑暗。
光线所及,空无一人。
但那味道,却浓郁得几乎让我窒息。
我惊恐地四处照射,心脏狂跳。
突然,光束定格在了楼道尽头,那扇通往安全通道的、平时很少打开的防火门上。
在那扇铁质防火门的下方缝隙里,借着手机的光,我看到——
一股粘稠的、暗红色的液体,正慢慢地、无声无息地,从门缝底下……渗了出来。
像是有生命一般,朝着我脚的方向,蜿蜒流淌过来。
液体散发着浓烈的“祖食”气味。
门的后面,似乎有什么东西在……等着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