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城市的地铁像一条疲惫的血管,深埋地下,日夜奔流着倦怠的人群。我最怕加夜班,因为回家总要赶上那班传说中的“末班幽灵车”——地铁三号线,午夜零点整,最后一班。
老同事们私下里说,这班车不太干净。它总是格外安静,乘客稀少,而且常常会遇到一些“怪人”。更邪门的是,据说在这班车上,无论听到身后有什么动静,千万、千万别回头,更不要搭话。
我一直当是吓唬新人的玩笑,直到那天。
项目收尾,忙完已是深夜十一点四十。走到空荡荡的地铁站,冷白的灯光把人的影子拉得又长又单薄,只有三号线的站台还亮着“列车进站”的提示。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。
站台上零星站着几个人,都隔得很远,沉默地低着头,像一个个立在风里的纸人。空气里只有通风管道的嗡鸣,还有一种……黏腻的潮湿气,混杂着铁锈和某种难以形容的、类似旧纸张腐烂的味道。
列车悄无声息地滑入站台,车门打开,里面灯光惨白,照着一节节空了大半的车厢。我选了中间一节,走进去。车厢里果然没几个人。对面坐着一个穿老旧工装的男人,脸色灰败,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,一动不动。斜前方是个老太太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穿着盘扣的深色罩衫,正低着头,窸窸窣窣地翻着一个褪色的布包,嘴里念念有词,听不清内容。
我找了个靠门的位置坐下,戴上耳机,试图用音乐隔绝这诡异的氛围。可耳机里明明放着激烈的摇滚乐,我却总能听到一种细微的、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搔塑料座椅的声音,断断续续,挥之不去。
列车开动了,在黑暗的隧道里穿行,窗外是飞驰而过的模糊灯影。我闭上眼假寐,心里默数着站名。
过了两站,没什么人上下。就在车门即将关闭时,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传来,有人在我斜后方的位置坐下了。我能感觉到,那人的目光,似乎落在我的后颈上,凉飕飕的。
我没在意,继续闭着眼。
又过了一站,车厢里更安静了。那指甲刮搔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,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极细微的、湿漉漉的吸气声,一下,又一下,很有规律,就像……就像有人贴得很近,在闻着什么。
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我。那声音,太近了!仿佛就在我的脑后!
我猛地想起那个警告——“别回头搭话”。
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。我僵直着身体,一动不敢动,连呼吸都放轻了。耳机里的音乐此刻显得无比空洞,完全掩盖不掉那近在咫尺的、湿冷的吸气声。它还在继续,时而夹杂着一点极轻微的、像是口水吞咽的咕哝声。
它在闻我?
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,勒得我几乎窒息。我死死盯着对面车窗,玻璃上反射着车厢内的景象。我能看到对面那个工装男人依旧僵坐,能看到斜前方老太太低垂的头,也能看到……我自己的后脑勺,以及……
在我座椅靠背的上方,玻璃反射的影像边缘,有一片模糊的、不规则的黑影。那黑影似乎在微微晃动,伴随着那湿漉漉的吸气声。
它就在我后面!紧贴着我的座椅靠背!
我的心脏疯狂擂鼓,手心全是冷汗。我拼命告诉自己,是幻觉,是太累了产生的错觉。可那声音,那冰冷的被窥视感,如此真实!
列车广播报出下一站的名字,机械的女声在死寂的车厢里回荡。就在广播响起的瞬间,那湿漉漉的吸气声停了。
然后,一个声音,贴着我耳朵后面,极近、极轻地响了起来,带着一股冰冷的、带着霉味的气流:
“小伙子……”
声音沙哑、干涩,像砂纸摩擦着朽木。
我浑身一颤,牙齿死死咬住,才没有叫出声。不能回头!不能答应!
那声音等了一会儿,见我没反应,又响了起来,这次带着一点疑惑,甚至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引诱:
“你看看……我像人吗?”
轰!
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!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,又瞬间褪去,留下彻骨的冰凉!
看看……我像人吗?
这他妈是什么问题?!
民间传说里,有些东西修成了气候,会找人问话,若你答“像”,它便借你口封得了人气,缠上你;若你答“不像”,便是阻它道行,它会立刻翻脸害你!无论如何,都不能接这个话头!
我死死闭上眼,连对面车窗的反射都不敢看了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和沉默。喉咙干得发紧,仿佛粘在了一起。
那东西见我还是不答,似乎有些焦躁了。我感觉到身后的空气更冷了,那股霉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腥气愈发浓重。
它又凑近了些,几乎要贴在我的耳朵上,声音变得尖细了一些,带着一种诡异的、模仿出来的委屈:
“你回头……看看我嘛……就看一眼……”
冰冷的气息吹进我的耳廓,激起一层鸡皮疙瘩。我能感觉到,有什么东西,湿冷、粘腻,轻轻擦过了我后颈的头发梢!
我猛地一抖,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!不行!不能动!不能回头!
巨大的恐惧淹没了我,时间仿佛凝固了。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那东西不再说话,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就在那里,紧贴着我的后背,散发着冰冷和恶意,无声地等待着,逼迫着。
列车在隧道中高速行驶,惨白的灯光偶尔闪烁一下,映得车厢里明灭不定。就在灯光又一次短暂熄灭的刹那,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,对面车窗反射的影像里,我身后那片模糊的黑影,猛地扩散开来,形状变得极其狰狞,仿佛张开了巨大的口器!
灯光亮起,影像恢复原状。
但我知道,它快要失去耐心了。
就在这时,斜前方那个一直低着头念念有词的老太太,突然停下了动作。她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抬起头,看向我这边。她的脸很瘦,布满皱纹,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清明,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锐利。
她的目光并没有直接落在我身上,而是越过了我,看向我身后的东西。然后,她极其轻微地,对着我摇了摇头。
眼神里是明确的警告和阻止。
紧接着,她伸手进那个褪色的布包,摸索着,掏出了一把什么东西,看形状像是……生锈的旧剪刀?还是别的什么金属物件?她将那东西紧紧攥在手里,垂在身侧,不再有任何动作,只是依旧用那种锐利的眼神,警戒着后方。
老太太的举动像一盆冷水,让我混沌恐惧的脑子清醒了一瞬。这车厢里,不止我一个活人,也不止后面那一个“东西”!
这个认知给了我一丝微弱的勇气。我拼命调整呼吸,试图冷静下来。不能慌,绝对不能回头!
列车开始减速,广播提示下一站即将到达。那是我的目的地,也是这条线上一个不算小的换乘站。
机会!
我必须在下车的一瞬间摆脱它!绝不能让它跟着我!
列车停稳,车门打开。站台上的灯光和些许人声透了进来。对面那个工装男人第一个站起身,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。老太太也站起身,但她没有立刻下车,而是站在原地,侧着身子,似乎是在为我让路,又像是在防备着什么。
就是现在!
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,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,头也不回地冲向打开的车门!我能感觉到,在起身的刹那,一股冰冷的、带着强烈恶意的气流试图缠绕我的脚踝,仿佛无数只无形的手想要把我拽回去!
“滚开!”我在心里疯狂嘶吼,奋力向前一挣!
冲出了车门!脚踏上站台坚实的地面!
我不敢有丝毫停留,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车厢里的情形,只是拼命地往前跑,混入站台上零星几个等车的乘客之中,然后朝着出站闸机口狂奔。
一直跑到刷卡出站,跑上灯火通明(虽然行人稀少)的地面街道,被夜风一吹,我才敢停下来,扶着膝盖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,双腿软得像面条。
我回头望向地铁站黑黢黢的入口,心有余悸。那班车……那个东西……
缓了好一会儿,我才惊魂未定地往家走。直到打开家门,反锁,背靠着冰冷的防盗门滑坐在地上,那股濒死的恐惧感才稍微退潮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脱般的疲惫。
第二天,我请了病假,没有去上班。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在地铁上的恐怖经历。那个问题——“你看看我像人吗?”像魔咒一样盘旋不去。
我试图查一些资料,但网络上关于都市怪谈的信息零碎而夸张,找不到与我经历完全吻合的记载。问起几个资历老的同事,他们也只是讳莫如深地摇头,说“平安过去就好,别再打听”。
几天后,一次偶然的机会,我听另一个部门一个快退休的老大哥提起,他年轻时跑运输,听老辈人讲过一些路上的禁忌。其中就有类似“问相”的说法。不光是黄皮子,一些年头久、吸足了阴秽之气的东西,比如老坟里的、横死有怨的,甚至某些成了精怪的物件,都会找运势低、火气弱的人“问相”。一旦接了话,就等于开了门,送了“口封”,这东西就能跟着你,慢慢地……
后面的话他没再说,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。
我听得后背发凉,连忙追问破解之法。
老大哥想了想,说,这种东西,你硬碰硬未必能讨好。最好的办法,就是“不闻、不问、不理、不睬”。它找你说话,你就当没听见;它让你回头,你梗着脖子也别动。它借不到你的“气”,缠不上你的“因”,时间久了,自然就去找别人了。当然,若是遇到心善的“明白人”在旁边点拨一下,或者身上带了某些有煞气的老物件,也能挡一挡。
我这才想起那个老太太,想起她手里攥着的东西,和她那个警告的眼神。是她帮了我吗?
从那以后,我再也不敢加班到那么晚,宁愿打车绕远路,也绝不再坐那班午夜零点的地铁三号线。
只是,有些印记留下了。
我变得对身后的动静异常敏感。在拥挤的电梯里,在空旷的走廊上,甚至是在家里,偶尔会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寒意,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,身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,在细细地嗅闻。
我会猛地僵住,然后强迫自己慢慢走开,绝不回头。
夜里睡觉,也开始不安稳。有时会梦见自己还在那节车厢里,身后是那个沙哑的声音,不停地问:“你看看……我像人吗?” 而我,在梦里,一点点、不受控制地,想要转过头去……
每次都在即将转过去的瞬间惊醒,一身冷汗。
我不知道那晚的经历是结束,还是只是一个开始。那个东西,它是否还在那班地铁上,寻找着下一个可以“问相”的目标?
我只知道,那个警告,已经像烙印一样刻进了我的骨子里——
无论听到什么,无论感觉有多真实,无论它怎么引诱……
别回头。
千万别回头搭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