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沈家，是制香世家。
祖上据说在宫里当过差，专供御用。传下来的香方有几十种，安神的、提神的、驱蚊的、敬神的……林林总总。但最神秘、也最让外人眼红的，是一种名为“魂梦引”的香。
那香，据说是用几十种珍稀材料，按古法秘制而成，点燃后，香气幽微，能引人入梦，梦中可见逝者，可慰相思。因此，即便价格昂贵得离谱，依旧供不应求。
我是沈家这一代的独女，叫沈青。父亲是沈家香的当代掌舵人，一个沉默寡言、身上总带着淡淡药草气和檀香味的中年人。他对制香一事，严谨到近乎苛刻，尤其对“魂梦引”，更是视若性命，从不允许我靠近存放其原料和成品的后院那间独立小屋。
“青儿，‘魂梦引’的方子，你看不得，也学不得。”他总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，语气不容置疑，“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，沾了这香，要折寿的。”
我撇撇嘴，不以为然。都什么年代了，还信这些。在我看来，那不过是一种配方特殊、效果强烈的安神香罢了，父亲不过是故弄玄虚，维持神秘感，好多卖些钱。
我从小在香料堆里长大，鼻子比常人灵敏得多，对各种香料的特性也了然于胸。我自信，只要给我时间，没有我分辨不出的配方。
好奇心像藤蔓一样滋生。我偷偷留意父亲配制“魂梦引”的时间，观察他进出那间小屋的规律。我发现，他每次进去前，都要沐浴更衣，神情肃穆，仿佛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。而且，配制“魂梦引”的原料，他似乎从不假手他人，都是亲自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采买。
机会在一个午后降临。父亲接到一个紧急电话，有个大客户需要他亲自去洽谈。他匆匆离去，大概是心神不宁，竟然忘了锁上那间小屋的门！
我的心猛地跳了起来。那个禁忌的领域，那个藏着家族最大秘密的地方，此刻正毫无防备地向我敞开。
我按捺住激动和一丝莫名的不安，左右张望，确定无人后，像一只猫一样，悄无声息地溜了进去。
小屋里面比我想象的要暗，也要冷。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着，只有几缕光线从缝隙中挤进来，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。屋里陈设简单，只有一个巨大的、占据了一整面墙的药柜，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小抽屉，贴着泛黄的标签。中间是一张宽大的紫檀木长案，上面摆放着各种我熟悉或陌生的制香工具：铜杵臼、玉碾轮、大大小小的筛子、刻着度量的量勺……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复杂的气味。有我熟悉的沉香、檀香、龙涎香，也有一些我从未闻过的、带着腥甜、阴冷、甚至一丝腐朽气息的味道。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，形成了一种独特的、让人闻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的“魂梦引”的底调。
我的目标，是找到它的完整配方。
我小心翼翼地拉开药柜的抽屉，借着微弱的光线辨认着标签上的字。大多是寻常香料，但越往深处，标签上的字迹就越发古奥，有些甚至不是汉字，而是一种扭曲的符号。
当归、远志、夜交藤……这些是安神常用的。
龙脑、麝香……开窍醒神，用量极微。
等等，这是什么？“月影草”？“幽冥苔”？还有……“百年棺上土”？
我的手指在触碰到那个写着“棺上土”的抽屉时，不由自主地缩了回来，一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。棺上土？这真的是制香的原料？
我强忍着不适，继续寻找。终于，在药柜最底层一个上了锁的小抽屉前，我停住了。这个抽屉没有标签，但那股最浓郁的、混合着腥甜与阴冷的气味，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。
锁很精致，但难不倒我。我用随身携带的一根细铁丝，费了些功夫，终于“咔哒”一声，打开了它。
抽屉里没有预想中的香料，只有一个用黑布包裹的、巴掌大小的东西。
我迟疑了一下，伸手将它拿了出来。入手沉甸甸的，冰凉刺骨。
缓缓揭开黑布。
里面露出的，是一块暗红色的、仿佛玉石般温润、但又带着一种诡异油脂光泽的……东西。形状不规则，表面似乎还有细微的、如同血管般的纹理。
这是什么？某种罕见的香料？还是……
我凑近了些，想闻闻它的气味。
就在我鼻尖即将触碰到那暗红色物质的瞬间，一股极其强烈、无法形容的腥气猛地冲入我的鼻腔！那气味，像是陈年的血，又混合了某种腐败的油脂和无法言说的阴秽之物，直冲天灵盖！
“呕……”我一阵干呕，眼前发黑，差点晕过去。
同时，一个凄厉、怨毒、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女人的尖啸声，仿佛直接在我脑海里炸响！
“啊——！！”
我吓得魂飞魄散，手一抖，那东西掉落在黑布上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我连连后退，撞在身后的长案上，工具哗啦作响。
那尖啸声消失了，但那股令人作呕的腥气却萦绕不散，仿佛已经黏在了我的嗅觉记忆里。
我脸色惨白，心脏狂跳，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让我碰这“魂梦引”了！这香，绝不仅仅是香料那么简单！那块暗红色的东西……到底是什么鬼东西！
我手忙脚乱地将那东西用黑布重新包好，塞回抽屉，锁上，然后像逃命一样冲出了小屋，紧紧关上门，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。
那天晚上，父亲回来了。他似乎并没有发现我进过小屋，但我却不敢看他的眼睛。夜里，我开始做噩梦。
梦里，总有一个穿着红衣服的女人，背对着我，站在一片迷雾里。她的头发很长，湿漉漉的，滴着水。我想靠近，却怎么也走不到她身边。然后，她会缓缓地转过头……每次都在即将看到她的脸时，我尖叫着惊醒，浑身冷汗。
第二天，我精神恍惚，鼻间似乎总萦绕着那股诡异的腥气。更让我恐惧的是，我发现自己对气味的感觉变了。
原本令我愉悦的花香、果香，变得平淡无奇，甚至有些刺鼻。而那些原本应该令人不适的、微弱的气味，比如垃圾桶里的馊味、公厕的消毒水味，却隐隐透出一种让我心跳加速的……吸引力？
我开始害怕照镜子，总觉得镜子里自己的眼神，带着一种陌生的、阴郁的东西。
父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常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那眼神复杂难明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，什么都没说。
几天后，一个穿着体面、但眉宇间带着浓重忧郁的中年女人来到店里，她是“魂梦引”的老主顾，这次是来为她去世不久的女儿买香的。
父亲像往常一样，取出一小截用素白宣纸包裹的“魂梦引”，递给女人。就在女人伸手接过的时候，一阵穿堂风吹过，掀起了宣纸的一角。
那股熟悉的、幽微中带着腥甜的“魂梦引”香气，飘散开来。
而与此同时，我清晰地看到，在那女人身后的阴影里，一个模糊的、穿着校服、脸色惨白的女孩身影，缓缓浮现！她贪婪地吸着那香气，空洞的眼睛里流下两行血泪！
我“啊”地叫出声，指着那个方向，脸色煞白。
女人和父亲都疑惑地看着我。
“怎么了，青儿？”父亲皱眉。
“那……那里……”我牙齿打颤，说不出完整的话。
女人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，当然什么也没看到。她付了钱，道了谢，带着香匆匆离开了。那个女孩的鬼影，也随着香气的远去，渐渐淡化消失。
父亲没有追问，只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带着怜悯和决绝的眼神看着我。
“你看见了，是不是？”
我浑身冰冷，点了点头。
“那就是‘魂梦引’。”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沙哑，“它点燃的，不是普通的香料。它点燃的，是‘愿’。”
“愿？”我不解。
“横死之人的不甘，冤屈之人的执念，逝者对尘世的留恋……这些强烈的念头，会凝聚成一种特殊的‘气息’，附着于特定的物质之上。”父亲的目光投向那间小屋，“‘魂梦引’的核心，就是收集、炼化这种‘气息’，也就是‘愿’。点燃它，就能暂时吸引、或者说，‘喂养’那些带着相似‘愿’的游魂，让它们在梦中与生者相见。”
我如遭雷击，想起了那块暗红色的、散发着血腥和怨念的东西。那是什么？是……承载“愿”的容器？是用什么做的？！
“那……那块红色的……”我的声音发抖。
父亲闭上了眼睛，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：“那是‘香玉’。非金非石，是……是处子之身的横死女子，心头精血怨气所化，百年难成一克。是‘魂梦引’的……香魂。”
处子之身……横死女子……心头精血怨气所化……
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，差点吐出来。我们沈家引以为傲的传世之香，竟然是建立在如此残忍恐怖的根基之上！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要做这种香？！”我几乎是嘶吼着问道。
“为了活下去。”父亲睁开眼，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无奈，“沈家的血脉，被诅咒了。先祖制香，触怒了某些东西，后代子孙，若无‘魂梦引’安抚，必遭横祸，不得善终。制作和售卖此香，既是为了平息那些‘愿’，也是为了……转移诅咒。”
他看着我，一字一句地说：“你动了香玉，沾了‘愿’的气息，诅咒……已经找上你了。”
我瘫坐在地上，浑身冰凉。原来，那些噩梦，那些对异常气味的感知，那些能看见鬼影的能力，都是诅咒开始的征兆！
从那天起，我的世界彻底颠覆。
我变得能看见更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。街角徘徊的无头鬼，楼道里哭泣的婴灵，甚至白天走在阳光下，也能感觉到一些无形的、充满恶意的注视。
而我对气味的扭曲感知也越来越严重。正常的食物索然无味，反而对那些腐烂、腥臭的东西产生了病态的渴望。有一次，我甚至差点失控地去啃食一块落在路边的生肉。
我知道，我正在被那股“愿”的力量侵蚀，正在变得不像自己。
父亲尝试用各种方法帮我压制，焚煮草药，佩戴符箓，但效果甚微。他说，除非能找到彻底化解我身上沾染的“愿”的方法，否则，我最终要么发疯，要么……成为新的“香玉”的一部分。
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，不敢出门，害怕阳光，害怕人群，更害怕镜子里的自己。那个眼神阴郁、嘴角偶尔会浮现诡异笑容的陌生女人。
一天夜里，我又闻到了那股幽微的“魂梦引”香气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。它像一条冰冷的蛇，钻进我的鼻子，缠绕我的心脏。
我鬼使神差地走出房间，来到院子里。
月光下，父亲站在那口废弃的古井边，手里拿着一大把“魂梦引”，正准备点燃。他的脸上满是泪水，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决绝。
“青儿，对不起……只有这个办法了……”他喃喃自语，“用我这条老命，引走你身上的‘愿’……”
我明白了，他是想用自己作为诱饵，吸引那些被“魂梦引”招来的、觊觎我身上“愿”气的邪祟，与它们同归于尽！
“不要！”我尖叫着冲过去。
但已经晚了。
父亲点燃了手中的香。
浓郁的、带着腥甜的香气轰然爆发，瞬间笼罩了整个院子。
井口开始冒出浓郁的黑气，周围的温度骤降，空气中浮现出无数扭曲、狰狞的鬼影，发出贪婪的嘶吼，朝着父亲扑去！
而与此同时，我感觉到体内那股一直蠢蠢欲动的阴冷气息，也仿佛受到了致命的吸引，想要破体而出！
不！不能这样！
看着父亲在鬼影中挣扎，看着他逐渐苍白的脸，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我心底升起。我不能让父亲为我而死！这该死的诅咒，这肮脏的香！
我猛地冲向父亲，抢过他手中燃烧的“魂梦引”，用尽全身力气，将它们连同那让我作呕的香气，一起塞进了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！
“都结束吧！”我对着井口嘶喊。
香火坠入黑暗。
井中的黑气仿佛被激怒，疯狂翻涌。那些鬼影发出不甘的咆哮，纷纷转向我，眼中充满了怨毒。
但下一刻，井底似乎传来了某种巨大的吸力，所有的黑气、鬼影，连同我体内那股阴冷的气息，都被强行拖拽着，吸入了那无尽的深渊之中。
院子里恢复了死寂。
只有冰冷的月光，照着瘫坐在地上的我和奄奄一息的父亲。
父亲活了下来，但身体彻底垮了。我们搬离了老宅，再也无法制香。
“魂梦引”从此绝迹。
但我知道，诅咒并未完全消失。它只是沉寂了。
我的嗅觉再也无法恢复正常，世界在我闻起来，总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陈腐和血腥。偶尔在深夜，我还是会闻到那一丝熟悉的、幽微的“魂梦引”香气，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，又仿佛，它就源自我的心底。
而那口吞噬了无数“愿”与邪祟的古井，依旧矗立在废弃的老宅里，像一只沉默的眼睛，注视着沈家残存的血脉，等待着下一次……香气的点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