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叫陆文,在南方某市历史档案馆做文献修复工作。这份工作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,终日与故纸堆为伴,嗅着陈年墨香与霉味,从虫蛀、水渍、火痕中抢救只言片语。日子平静,近乎凝滞,直到我发现了那本残卷。
那是一批从民间征集来的晚清民国杂书,大多没什么价值。我在整理时,被一本没有封皮、线装散乱的册子吸引了。内文是手抄的,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劲,并非寻常楷书或行书,笔画转折处常有不应有的顿挫,像是书写时极力控制着颤抖。书名页缺失,第一页中央只写着三个字:《补衲录》。
起初我以为是什么缝补衣物的古籍,但看了几页,汗毛便立了起来。书中记载的并非缝补布料,而是“补影”。
“影者,身外之身,阳世之痕。影全则气完,影缺则神损。”开篇如是说。后面详细描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“术”:通过特定仪式和口诀,可以将一个人的“影子”短暂剥离,然后像修补衣物一样,用“影丝”将其断裂、缺损之处缝合修补。修补后的影子重归人身,据说能弥补此人在现实中的某些“缺憾”,比如破损的关系、失去的机遇、甚至衰败的健康。但书中警告:“补影如补舟,暂阻其漏,然损其实质。影为魂契,不可轻动,动则欠债,债主非人。”
我本能觉得这是古人荒唐的志怪想象,但书中记载的仪式细节太过具体,所需材料(无根水、辰时瓦上霜、未啼公鸡的尾羽烧灰等)、步骤、口诀手印,一应俱全,甚至还有几幅潦草却清晰的示意图,展示如何用“心念”搓出“影丝”,如何在特定光照角度下“挑起”影子的边缘。
更让我不安的是,册子后半部分有大量批注,是另一种更狂乱的字迹,记录着“试用”的心得:
“光绪三年腊月初七,为东街张寡妇补其与亡夫牵连之影线(已细若游丝)。补后三日,张氏夜梦其夫,醒言周身暖煦,如伴君侧。然半月后,张氏影子于日光下淡至几乎不见,人亦嗜睡畏光。慎之!”
“民国二年四月初九,自试。补与先严疏离之影(自十六岁后影线渐僵)。补时寒意彻骨,如抽髓剥筋。补后三日,忽忆起幼时先严携我观灯诸事,细节宛然,涕泣不止。然左足影子自此缺一角,每行于光下,左足如踩棉絮,无力感日增。”
最后一条批注墨迹尤新,似乎是不久前所加:“此法终是饮鸩止渴!所补皆虚妄,所欠乃实债!影愈补愈薄,魂亦随之稀矣!后来者见此,速焚之!切切!!”
捧着这本邪门的册子,我坐在档案馆寂静的阅览室里,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,将我面前的桌子分成明暗两半。我盯着自己落在明亮处的影子,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寒意。真有“影丝”吗?影子真的能被“挑”起来吗?
我摇摇头,试图驱散这荒唐的念头。我是受过现代教育的档案工作者,怎么能信这些?大概是哪个不得志的旧文人,结合了民间传说和自身臆想编造的吧。我将册子归入“民俗异闻类”,打算日后有机会再研究。
几天后,母亲打来电话,语气是惯常的疲惫与抱怨。主题依旧是老生常谈:我的婚事。我今年三十有二,在一线城市无房无车,性格沉闷,从事着毫无“钱途”的工作,相亲屡战屡败。母亲在电话那头叹气:“你王阿姨家的儿子,孩子都上幼儿园了……我和你爸这张老脸,都不知道往哪儿搁。你小时候多乖,多听话,现在怎么就这么……这么不让人省心呢?”
电话挂断后,那种熟悉的、冰冷的无力感包裹了我。我与父母之间,似乎隔着一层越来越厚、越来越冷的玻璃。我渴望他们的理解,他们期待我的“成功”,彼此的影子在各自的世界里越拉越长,却再也触碰不到一起。
深夜,我鬼使神差地又调出了《补衲录》的扫描件。目光停留在那句“补与先严疏离之影”的批注上。那个试术者,后来真的回忆起了温暖的父子往事吗?哪怕只是虚假的安慰?
一个危险的念头,像毒藤一样悄悄滋生:也许……可以试试?就试一点点,修补一下那道最细的、关于童年亲近感的“影线”?就像……给生锈的合页点上一点油。
我嘲笑自己的异想天开。但接下来几天,这个念头却挥之不去。我甚至开始不自觉地按照书中记载,去收集那些“材料”。无根水好办,接雨水即可。辰时瓦上霜麻烦些,我起了个大早,在老城区一片待拆迁的瓦房顶上,用羽毛轻轻扫下一点。未啼公鸡的尾羽,我在郊区农家乐买了一只小公鸡,赶在它第一次打鸣前,取了三根最长的尾羽烧成灰。
材料备齐,是一个周末的午后。我拉上出租屋所有的窗帘,只留下一道缝隙,让西斜的阳光如金色利刃般切过昏暗的房间,在地上投出一道清晰的光带。我站在光带边缘,让自己的影子恰好落在明暗交界线上。
按照书中的图示,我屏息凝神,双手掐出一个古怪的手印,心中默念那拗口的口诀。念到第三遍时,房间里似乎陡然冷了几度。我盯着地上自己影子的头部与肩膀连接处——书中说,亲情纽带之影线多在此区域。
奇迹,或者说噩梦,发生了。在我专注的凝视下,那道浓黑的影子边缘,似乎真的微微“隆起”了一线,变得立体,仿佛可以被触碰。我心脏狂跳,几乎要放弃。但想起母亲电话里的叹息,我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指,按照书中所述,将“意念”集中在指尖,想象着搓揉那几样材料混合而成的“无形之灰”,纺成“影丝”。
指尖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,仿佛真的拈起了一根极细极韧的线。我甚至能看到,在昏暗的光线中,指尖与影子之间,连着一条比蛛丝更细、微微反光的“线”。
我咽了口唾沫,小心地将那根“影丝”引向影子头颈处。在那里,我“感觉”到(而非看到)一道细微的、几乎断裂的黯淡痕迹。我模仿着缝补的动作,用“影丝”小心地穿过那道痕迹,打了个结。
就在结成的刹那,一股尖锐的寒意猛地从脚底窜上头顶,像是赤身裸体被扔进冰窟,又像是有什么冰冷滑腻的东西,顺着脊椎爬了上去。我闷哼一声,差点瘫倒。那道阳光也似乎随之暗了一下。
一切恢复原样。影子还是那个影子,似乎没什么变化。我浑身发冷,头晕目眩,只想睡觉。
第二天是周日,我睡到中午才起。醒来时,竟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。中午母亲照例打来电话,语气却柔和了许多,甚至带着笑意问我吃了没有,工作累不累,最后才轻轻提了一句“个人问题”,还说“妈妈知道你也难,不急,慢慢找”。挂了电话,我怔了许久,心头暖洋洋的,却又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感,好像这温情是借来的。
几天后的家庭聚餐,气氛也格外融洽。父亲甚至主动给我夹菜,说起我小时候学骑车摔破膝盖的糗事,哈哈大笑。我已经很多年没见他这样开怀笑过了。一切都美好得不真实。
直到有一天,我在档案馆明亮的走廊里走过,无意间瞥了一眼地上的影子。我猛地停住脚步。
影子的轮廓……似乎淡了一些。不是整体的淡,而是在头颅左侧,靠近太阳穴的位置,出现了一小块指甲盖大小的、比周围更浅的灰斑。像是墨迹洇开了,又像是……被轻轻擦掉了一小块。
我冲到洗手间,对着镜子仔细看自己的脸。皮肤完好,没有任何异样。但当我走到阳光下,侧头让光线从特定角度照射时,镜中我的脸颊对应影子灰斑的位置,似乎隐隐有一层极淡的、半透明的灰翳,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。
《补衲录》里的警告瞬间炸响在脑海:“影愈补愈薄!”
我害怕了,决定再也不碰这邪门的东西。
可是,“债主非人”是什么意思?我欠下了什么债?
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。档案馆里和我关系最好的同事老赵,因为一个项目署名问题和我发生了争执。其实误会不大,但两人都是倔脾气,话赶话就僵住了。之后几天,见面尴尬,工作配合也别扭。那种熟悉的、人际关系出现裂痕的窒息感又回来了。
一天夜里,我梦见自己站在昏暗的房间里,脚下那道影子变得无比巨大,扭曲蠕动。影子头颈处,我之前“缝合”的地方,隐隐发着暗红色的光,像未愈合的伤口。而影子左侧太阳穴那块灰斑,则像一个小小的漩涡,散发着吸力。梦中,我极度渴望修复与老赵的关系,这种渴望强烈到化为实质的瘙痒,从影子那块灰斑处传来。
醒来后,我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那存放材料的抽屉边,手已经放在了把手上。
不!不能!
我强迫自己离开。但白天面对老赵的冷脸,那种不适感越来越强烈。那块影子上的灰斑,在阳光下似乎又扩大了一点点。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感到左侧太阳穴位置,时常有轻微的、空洞的刺痛感,仿佛那里真的缺了点什么。
一周后的夜里,我在半梦半醒间,又感受到了那种来自影子灰斑处的、冰凉的“吸力”和“渴望”。这次,我甚至“听”到一些细微的、含义不明的呢喃,直接在我左脑深处响起,催促着我。
我崩溃了。我想,就再试一次,最后一次。把和老赵的这点小裂痕补上就好。这次修补“同僚关联之影线”,按照书中图示,应在胸口对应区域。
第二次“补影”,寒意更甚,结束时我几乎虚脱,嘴唇冻得发紫。但效果立竿见影。第二天,老赵主动找我道歉,说回去想明白了,是他太计较。我们重归于好,甚至比之前更融洽。
可我影子胸口的位置,多了一块巴掌大的、明显的淡斑。我的左耳,开始出现间歇性的耳鸣,像是有冷风吹过空洞。
我陷入了恐怖的循环。每当我生活中出现一点人际关系上的小问题,哪怕只是和早餐店老板的一句口角,影子上的“淡斑”就会隐隐发痒、发冷,那种修补的“渴望”就会从骨髓里渗出来,驱使我再去进行一次“补影”。而每次修补,都能暂时换来表面的和谐与温暖,但我的影子也随之越来越淡,像一张被反复漂洗的黑布。
更诡异的事情开始发生。我发现,那些被我“修补”过关系的人,看我的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极短暂的茫然,像是突然不认识我了一样。和我重修旧好的老赵,有一次在闲聊时,忽然愣住,盯着我的脸看了好几秒,喃喃道:“小陆,你左边脸……怎么好像有点模糊?” 他摇摇头,又笑着说自己眼花了。
我的身体也出现了问题。左侧身体总是发冷,力气减弱。左侧的牙齿开始莫名松动。镜子里的我,左半边脸在强光下,轮廓似乎真的没有右边清晰,透着一种不真实的虚化感。我不敢去医院,怕查出什么非人的病症。
我终于明白“债主非人”的意思了。我修补关系所欠下的“债”,是在用我自身影子(或者说,是影子所代表的某种生命本质)来偿还!每一次修补,都在将我的一部分“存在感”、“真实性”剥离出去,填补到那些被强行修复的关系裂痕里。所以别人会觉得我“模糊”,所以我左侧的身体在“消失”!
我想停下,但已经晚了。影子上的淡斑连成片,尤其是左侧,几乎成了半透明。那种修补的冲动,已经变成了一种本能般的饥饿感,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我的理智。我需要用新的“修补”,来暂时缓解这种因为“缺失”而带来的、灵魂层面的寒冷和空洞。
我知道,我快要彻底“淡”掉了。
最后一个压倒我的事件,是我和相恋三年、因现实压力而刚刚分手的女友。分手是和平的,但痛苦是真实的。影子左侧(对应亲密关系的区域)传来剧烈的、撕裂般的“渴望”和冰冷,那已不是瘙痒,而是酷刑。我脑海里的呢喃声变成了疯狂的嘶吼,催促我去修补,去缝合,去挽回!
我残存的理智告诉我,如果我再对一段如此深刻的关系使用“补影术”,我可能会立刻失去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,甚至……完全失去“左边”。
但我撑不住了。那种寒冷和空洞,比死亡更可怕。
又是一个黄昏,我拉紧窗帘,留一道缝。我的影子已经淡得像一抹灰色的烟,左侧几乎溶进昏暗的地板里。我颤抖着,准备进行最后一次,也是最危险的一次“补衲”。
就在我掐出手印,念动口诀,即将触碰到那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影子时——
“咚咚咚。”
敲门声响起,平稳,清晰。
不是邻居,不是房东。这个时候,谁会来?
我僵住了,口诀念到一半。影子微微波动。
“咚咚咚。” 敲门声再次响起,不疾不徐,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。
我喉咙发干,嘶哑地问:“谁?”
门外没有回答。但透过门底缝隙,我看到,走廊的灯光被遮住了一部分——外面站着一个人,或者说,有什么东西站在那里。但它没有影子从门缝下透进来。
一片绝对的、光下的黑暗。
我猛地想起《补衲录》最深处的、一段我之前未曾留意的、字迹几乎消散的附注:“影债累积至形将涣散时,必有收债者至。其无形无影,叩门而入,取汝所剩之实,补彼所掌之虚。至此,汝名实俱亡,徒留痕于他人记忆之隙,渐淡如烟。”
收债的……来了。
它就在门外。
我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抹即将消散的灰色痕迹,又抬头看向紧闭的房门。寒冷,从影子缺失的左侧,彻底吞噬了我。
敲门声,第三次响起。
“咚咚咚。”
这一次,声音好像……是从我左边那空荡荡的、半透明的太阳穴里,直接传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