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这栋楼的邻居们都很友善,只是有些奇怪的规矩。
比如晚上不能照镜子,家门口必须挂风铃。
直到我在楼下发现一个没挂风铃的房间。
房门虚掩,我好奇地推门进去。
屋里坐满了人,全是我的邻居。
他们齐刷刷转过头,脸上挂着完全一样的笑容。
手里都拿着一面镜子,镜面朝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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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这栋楼,和城里那些贴着亮瓷砖、装着锃亮电梯、户户紧闭仿佛钢铁堡垒的新小区不一样。它灰扑扑的,六层,火柴盒似的杵在两条旧街交错的角落里,外墙爬满了年深日久的爬山虎,绿得发黑,夏天倒是阴凉,但一入夜,那些叶子被风一吹,哗啦啦的,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,像无数只细长的手在无声地抓挠。
楼里的邻居们,出奇地友善,甚至友善得有些过分。搬来的第一天,对门的王姨就端来一碗温热的红豆汤,黏稠甜腻,她站在门口,笑得眼角的皱纹堆叠,反复叮嘱:“晚上记得,千万不要照镜子,家里的镜子,过了十点就拿布蒙上,实在不行,背过去扣着也行。记住了啊,千万千万。”斜对门的李叔,一个总佝偻着背、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的老头,在楼梯上遇见,也会慢悠悠地补上一句:“门口的风铃,挂稳当点,听见响动也别随便开门,等风铃声自己停。”
规矩不止这些。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,没人修,大家似乎也习惯了在昏暗里上下楼,脚步放得极轻。晚上过了九点,整栋楼就陷入一种沉滞的安静,电视机的声音压得极低,连小孩的哭闹都听不见一声。公共水房永远湿漉漉的,泛着苔藓的腥气,那面布满水渍和裂痕的长条镜子,不知被谁用厚厚的、看不清原色的布整个蒙住了,边角用胶带粘死。有一次我半夜口渴起来接水,迷迷糊糊朝那块凸起的布瞥了一眼,竟觉得那布幔的褶皱,在微弱的光线下,隐约勾勒出一张模糊的、向内凹陷的人脸轮廓。我激灵一下醒了盹,再不敢多看。
最让我心里发毛的,是他们的笑容。无论王姨、李叔,还是楼下总在织毛线的赵奶奶,六楼那个据说写不出东西的作家,他们笑起来,嘴角上扬的弧度,眼睛眯起的程度,都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。热情,却冰凉;关切,却空洞。那种笑容看多了,夜里睡觉,眼前都晃着那一片整整齐齐的白牙。
但我需要这个地方。租金便宜,离我打零工的地方也近。我只是个穷画画的,接点零散的设计稿,钱总是不够用。这栋楼的种种怪异,在我捉襟见肘的经济面前,似乎都可以勉强忍受。我只是小心翼翼地遵守着那些规矩:晚上绝不看镜子,门口挂着从旧货市场淘来的、声音有些嘶哑的铜风铃,早早熄灯,在窸窸窣窣、似有若无的邻里活动声里,强迫自己入睡。
事情是从那个周四晚上开始不对劲的。
那天下了一场急雨,直到深夜才淅淅沥沥停住。空气又湿又闷,裹着尘土和腐烂植物根茎的气味。我被闷得睡不着,心里又烦——白天交上去的稿子又被挑剔的甲方打了回来,要求重改,这意味着又得熬几个通宵,而报酬依旧微薄。
我鬼使神差地下了床,走到窗边,想透口气。老式的铁栅栏窗外,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,只有远处零星几点路灯的光,昏黄地晕开一小团。楼下那排平房——据说以前是仓库,后来有些租了出去——沉默地趴在黑暗里,轮廓模糊。
就在这时,我看见了。
整排平房低矮的门檐下,都悬挂着东西,在雨后微弱的反光里轻轻摇晃。是风铃。各式各样的风铃,陶土的、玻璃的、贝壳串的,和我门口那个一样,都是些旧东西。夜风穿过,它们本该发出零丁的响声,但此刻,一点声音都没有。那片区域静得可怕,连惯常的虫鸣都消失了。
只有最西头,那个一直空着、门扉紧闭的矮房门口,空荡荡的,什么也没挂。
这不对劲。我记得李叔说过,“咱们这栋楼,连带楼下这些屋子,都得挂,辟邪,安神。”那间房,什么时候租出去了?还是……
我的心莫名地跳得快了起来,喉咙发干。一种混合着好奇和莫名恐惧的情绪攫住了我。或许,只是新搬来的人忘了?或许,那里根本没人住?
我在窗口站了不知多久,眼睛死死盯着那扇没有风铃的门。它仿佛一个沉默的缺口,嵌在这栋被重重规矩包裹的楼体上,散发着不祥的诱惑。
第二天是阴天,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。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,画稿上的线条歪歪扭扭。傍晚,我借口倒垃圾,下了楼。垃圾堆就在那排平房对面。我磨蹭着,眼睛瞟向西头。
那扇门依旧是空的。不仅如此,靠近了看,那门似乎并未锁死,留着一条细小的缝,里面黑漆漆的,什么也看不清。门框上积着灰,墙角挂着蛛网,不像有人常住的样子。
可如果没人住,为什么邻居们从未提起?这栋楼里,任何一点异常都该是大事。
当晚,我又失眠了。窗外的风铃偶尔响一声,嘶哑短促。我脑子里全是那扇虚掩的、没有风铃的门。它像一只闭不拢的、充满嘲弄的眼睛。
我必须去看看。
这个念头一旦升起,就再也压不下去。我知道这违背了所有“规矩”,我知道这很危险,但那种想知道真相的焦灼感烧灼着我的理智。凌晨两点,正是整栋楼睡得最死的时候。我穿上深色的衣服,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。我没有蒙上家里的镜子,甚至刻意从穿衣镜前走过,瞥了一眼里面那个脸色苍白、眼窝深陷的自己。
楼道里一片漆黑,声控灯对我的脚步毫无反应。我扶着冰凉的墙壁,一步步往下挪。心跳声在耳鼓里放大,咚咚咚,撞击着寂静。我能感觉到黑暗中有什么在注视着我,或许是那些蒙着布的镜子,或许是别的什么。但我没有回头。
推开单元门,潮湿的冷空气扑面而来。院子里空无一人,只有我的影子被身后楼道口的一点微光拉得细长变形,紧贴在地面上。我踩过湿漉漉的水洼,绕过堆积的杂物,走向那排平房。
越是靠近西头那间,脚步越沉。周围的温度似乎在下降。我停在那扇门前。门缝里透不出任何光,只有一股陈旧的、灰尘混合着某种难以形容的淡淡甜腥味飘出来。那味道有些熟悉,让我想起王姨第一天送来的、放凉了的红豆汤。
我伸出手,指尖碰到粗糙的木门表面,冰冷。我轻轻推了一下。
“吱呀——”
门轴发出干涩冗长的呻吟,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。门,向内滑开了一段。
里面比外面更黑,是一种浓稠的、仿佛能吸收光线的黑。我瞪大眼睛,过了好几秒,才勉强适应。
然后,我看到了。
屋里有人。
很多人。
他们挨挨挤挤地坐着,坐在简陋的木板凳、旧椅子、甚至是砖头上,填满了这个不大的空间。背对着我的,面对着我的,侧着身的……全都穿着我熟悉的衣服——王姨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李叔总是套着的深灰色夹克,赵奶奶手边似乎还放着没打完的毛线团……
是我的邻居们。整栋楼的邻居,似乎都在这里了。
他们一动不动,像是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,又像是某种诡异的集会刚刚散场,还未来得及离开。屋子里没有灯,光源不知从何而来,灰蒙蒙地笼罩着一切,让每个人的脸都显得模糊不清。
我的血液似乎瞬间冻住了,四肢僵硬,无法呼吸。我想跑,但脚像生了根。
就在这时,不知是谁第一个动了一下。
紧接着,就像触发了某个连锁的机关,屋子里所有的人,无论之前朝向哪里,此刻,他们的头颅,以一种完全同步的、机械般的滞涩感,缓缓地、一格格地转动过来。
几十张脸,齐刷刷地对准了站在门口的我。
然后,他们笑了。
嘴角向上扯起,露出牙齿,眼睛弯成相似的弧度。王姨的慈祥,李叔的憨厚,赵奶奶的和蔼,那个落魄作家惯有的阴郁……所有的个人特质,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平。他们脸上挂着的是完全一样的笑容,标准,僵硬,像是一个拙劣的工匠批量复制出的面具。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,只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空洞和……一种难以言喻的贪婪。
我的视线无法从那些笑容上移开,巨大的恐惧扼住了我的喉咙,连尖叫都发不出。然后,我才注意到他们的手。
每个人的手里,都拿着一面镜子。
有女人用的带手柄的梳妆镜,有方形的玻璃镜片,甚至还有小孩子玩的、塑料边框的卡通小圆镜。镜子式样各异,但此刻,它们全部被端正地捧在胸前,或者举在身侧——镜面一律朝外,对准了我的方向。
灰蒙蒙的光线下,那些镜面并没有清晰地映照出屋内的景象或他们自己的脸,反而像蒙着一层雾,雾后面是深不见底的、蠕动的黑暗。但当我看向它们时,每一面镜子的中央,那黑暗的深处,都渐渐浮现出一点模糊的轮廓。
是我。
是无数个我,被困在那一面面朝外的镜子里。有的镜子里的我满脸惊恐,有的在无声尖叫,有的眼神呆滞,还有的……竟然也慢慢扯起嘴角,学着外面那些邻居,露出同样空洞诡异的笑容。
这不是反射!我被映在了每一面镜子里!而拿着镜子的“邻居”们,他们脸上的笑容越发深刻,几乎要裂到耳根。他们捧着那些禁锢着“我”的镜子,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,从各自的座位上站了起来。
木板凳腿摩擦地面,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。他们开始挪动脚步,不是朝我冲来,而是一种拖沓的、仿佛关节锈住的步伐,捧着镜子,一步一步,向我围拢。镜子里的无数个“我”,也随之晃动,变形,笑容愈发夸张诡异。
冰冷的窒息感彻底淹没了我。我终于能动了——不是向前,也不是理智告诉我的转身逃跑,而是一种更原始的本能。我猛地向后一仰,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,钝痛让我吸进一口冰冷的、充满甜腥味的空气。然后我转身,手脚并用地向外扑去。
身后没有传来追赶的脚步声。只有一片死寂。
但我能感觉到,那些捧着镜子的“人”,就站在门内的黑暗边缘,无声地“目送”着我。他们脸上凝固的笑容,那些朝外的、困着“我”的镜面,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我的背心。
我跌跌撞撞冲过潮湿的院子,扑进漆黑的单元门,疯了一样向上爬。楼梯仿佛没有尽头,黑暗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。经过三楼时,我眼角似乎瞥见王姨家的门无声地开了一条缝,里面没有光,只有更深的黑,但那熟悉的蓝布衫衣角,似乎在门口的地面上拖了一下。
我不敢停,不敢回头,一直冲回六楼自己的房间,反锁,用背死死抵住门板,滑坐到地上,大口喘气,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。
过了很久,或许只有几分钟,或许有几个小时,我狂跳的心脏才稍微平复。冷汗湿透了衣服,黏腻地贴在身上。我哆嗦着,慢慢从地上爬起来。
我得离开这里。马上。天亮就走。
我冲向书桌,想胡乱收拾一点最重要的东西。手忙脚乱中,碰倒了桌上一面小小的、用来摆弄静物构图的方镜。镜子“啪”一声掉在地上,但没有碎,只是镜面朝上,静静躺在那儿。
房间里的灯开着,惨白的光线落下。
我下意识地,低头朝那面镜子看去。
镜子里,清晰映出我惊魂未定的脸,苍白的额头,散乱的头发,瞪大的、布满血丝的眼睛。
但是……
镜子里的“我”,在我看向ta的瞬间,嘴角开始向上翘。那不是我的动作。镜子外,我的嘴唇因恐惧而紧紧抿着,甚至在下意识地颤抖。
可镜子里的脸,却自顾自地,缓缓地,拉扯出一个弧度。
一个我无比熟悉的弧度。
和楼下平房里,那些邻居们脸上,一模一样的、空洞诡异的笑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