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镇有个规矩:天黑前必须回家,关门闭户。
因为我们的影子,会在日落时分,自己先溜回去。
如果天黑后还在外头,被自己的影子找到,就会发生可怕的事。
我一直以为这是大人吓唬小孩的迷信。
直到那天我贪玩,追一只怪鸟进了镇外的老林子。
日落时,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从脚下滑走,像一道黑烟,朝着镇子方向飘去。
我没追上。
天黑了,我躲在林子里,又冷又怕。
然后,我看见镇里的方向,亮起了好多灯笼。
那些光点排成长长一列,正朝林子这边来。
走在前面的,全都是扁平的、漆黑的人影。
我的影子,举着我家的灯笼,走在最前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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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镇子有个名字,很拗口,叫“影归镇”。名字来源已不可考,或许和那项全镇上下、男女老少、无人敢破的铁律有关:日头一偏西,就得紧赶慢赶往家走;日头一落山,必须关门闭户,吹灯拔蜡,任谁叫门都不应。
规矩是从穿开裆裤时就被刻进骨子里的。祖母摇着蒲扇,用那种讲古的、带着寒气的声音说:“囡囡啊,天黑莫在外头野。日头一落,咱的影子就自个儿认得路,先回家去啦。你要是还在外头,被自个儿的影子寻着了……”她说到这里总会停顿,浑浊的眼睛盯着虚空,仿佛那里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,“……可就回不了真正的家咯。”
大人们说起这个,神色总是出奇的一致——一种混合着敬畏、忌讳和淡淡恐惧的严肃。镇上没有路灯,并非穷得装不起,而是故意不装。镇子边缘绕着一条浅浅的、却终年浑浊的溪水,像是划下的一道界。镇里的房屋窗子都开得小,朝向也怪,尽量避免夕阳直射。家家户户门口挂着厚厚的、深色的门帘,天黑便垂下。
我一直觉得这是无稽之谈。影子?不就是光被挡住弄出来的一块黑吗?没有光,影子都没了,还能自己跑?定是大人们编出来吓唬小孩,好让我们乖乖在天黑前回家的伎俩。隔壁阿川,比我大两岁,也是这么想的。我们偷偷试过,黄昏时使劲踩自己的影子,影子被拉得细长扭曲,粘在脚底,没什么异常。阿川还曾故意在天擦黑时磨蹭了一会儿,被他爹揪着耳朵拎回去,一顿好打,可后来也没见怎样。这更让我笃定,所谓规矩,不过是陈腐的旧习。
直到我十六岁那年初秋。
那天下午,我本在镇子边缘的草坡上放家里那只花翎母鸡。日头已经偏西,染得西天一片暖融融的金红。我正要收拾东西往回走,眼角忽然瞥见一道奇异的影子,“嗖”地一下从坡下矮灌木丛掠过,快得像一道灰色的闪电,却没什么声音。
不是猫,不是狗。那影子……有点怪,像鸟,但翅膀的形状说不出的别扭,飞起来也跌跌撞撞。我少年心性,好奇心起,撂下鸡笼就追了过去。
那灰影引着我,越过那条作为“边界”的浑浊小溪,径直钻进了溪对岸的老林子。林子里树木高耸,枝叶遮天蔽日,一进去,光线立刻暗了好几度,温度也降下来,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湿冷气息。我打了个寒颤,脚步慢了下来。镇里关于老林子的传言也不少,说里头有古坟,有不干净的东西,平日除了必要的采药伐木,少有人深入。
可那灰影就在前面不远,时隐时现,仿佛在故意逗引我。我咬咬牙,跟了进去。林深叶密,越走越深,等我终于在一处爬满青苔的断树桩边看清那东西——竟是一只我从没见过的鸟。体型似鹤,却小得多,羽毛是灰扑扑的,夹杂着几缕暗红,最怪的是它的脖子,异常僵硬,转动时像生了锈的机括,一双眼睛是浑黄色的,直愣愣地盯着我,没有生气,倒像两颗磨旧了的琉璃珠子。
我心头莫名一慌,这才惊觉林子里已经相当昏暗了。抬头,从枝叶缝隙里望出去,天边的金色早已褪尽,只剩下一种沉郁的紫灰色,还在迅速变深。
坏了!要天黑!
我转身就想跑,可林子里的路七拐八绕,来时只顾着追鸟,根本没记方向。心越急,脚下越乱,绊到树根,摔了一跤,手掌蹭在粗糙的树皮上,火辣辣地疼。等我狼狈爬起,再辨方向,四周的树木看起来都差不多,暮色像浓稠的墨汁,正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。
我慌不择路,朝着一个感觉是来时的方向狂奔。肺部火辣辣地疼,树枝刮破了我的胳膊和脸。就在我冲出一片灌木,前方隐约可见较为稀疏的林木,似乎快到林子边缘时,最后一缕天光,恰恰从我身上移开,没入了远山的轮廓之后。
世界陡然一暗。
就在这一刹那,我脚下那片属于我自己的、被拉得长长的、模糊的黑色影子,忽然……活了。
不是比喻。它猛地从我的脚底“剥离”开来,像一片骤然获得生命的薄薄黑纸,又像一股粘稠的、没有温度的黑色烟气。它脱离了我的身体,没有丝毫滞涩,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就在我眼睁睁的注视下,贴着地面,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,朝着镇子的方向,“流”了过去。
我甚至能“看”到它“流”走的轨迹——穿过灌木的根部,越过地面的枯叶,那么轻灵,那么迅捷,却又带着一种归心似箭般的、令人胆寒的明确目的性。它没有形状,就是一团流动的、扁平的、比我本人轮廓稍大一圈的浓墨。
我吓傻了,呆立当场。足足过了好几秒,才发出一声不像人的惊叫,拔腿就追。
“回来!你给我回来!”我嘶喊着,徒劳地伸出双手,想去抓那团迅速远去的黑暗。
可哪里追得上。那黑影在林间地面滑行的速度,远超我双腿奔跑的极限。它灵活地绕过障碍,而我却跌跌撞撞。不过十几息的功夫,那团属于我的、活过来的影子,就彻底消失在林木深处,消失在我视线的尽头,朝着镇子,朝着我家的方向,头也不回地“溜”了。
祖母的话,大人严厉的叮嘱,此刻如同冰水浇头,将我浑身浇透。不是迷信……竟然是真的!
天,彻底黑了。林子里最后一点微光也消失了,真正的、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下来。风穿过林子,发出呜咽般的声响,像无数人在窃窃私语。远处不知什么夜鸟怪叫一声,声音尖锐凄厉。温度骤降,我单薄的衣衫根本抵不住寒意,牙齿开始打颤。更可怕的是那股冷,不只是皮肤感觉到的冷,更像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、带着绝望的阴冷。
我迷路了,影子跑了,独自一人被困在黑夜的老林子里。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,让我几乎窒息。我想哭,又不敢放声,只能死死咬住嘴唇,嘴里尝到咸腥的铁锈味。我摸索着,背靠一棵粗糙的大树滑坐下来,蜷缩成一团,瑟瑟发抖。眼睛徒劳地睁大,却什么也看不清,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黑暗中仿佛随时会扑出来的未知。
时间变得无比漫长。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。林子里各种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了无数倍:树叶的沙沙声,虫豸的鸣叫,远处溪流微弱的水响,还有我自己无法控制的心跳和牙齿打战的声音。我总觉得,在那些声音的间隙里,有另一种声音,更轻,更飘忽,像是什么东西在用极慢的速度,拖着步子,在厚厚的落叶上……移动。
我不敢动,连呼吸都尽量放轻。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我的影子此刻在做什么。它“回”家了吗?家里人会看见一团没有主人的、活过来的影子吗?他们会不会以为那影子就是我?祖母说过,“被自己的影子寻着了,可就回不了真正的家”,是什么意思?是影子会取代我?还是……
我不敢再想下去。
就在我被恐惧和寒冷折磨得近乎麻木时,忽然,一点光,出现在了林子边缘,镇子的方向。
不是一点,是许多点。幽幽的,昏黄的,在浓墨般的夜色中,显得格外醒目,也格外诡异。
是灯笼。
很多盏灯笼,被人提在手里,排成了一列长长的队伍,正不紧不慢地,朝着老林子这边移动过来。灯笼的光是那种老式的、烛火摇曳的昏黄,照不远,只能勉强勾勒出提灯者下半身的轮廓和脚下一小片地面。
有人来找我了?是镇上的人发现我没回去,组织人来找我了?
一阵狂喜夹杂着绝处逢生的委屈猛地冲上心头,我几乎要跳起来大喊。可就在我要张口的前一瞬,一股更强烈的、源自本能的寒意,猛地扼住了我的喉咙。
那支灯笼队伍……太安静了。
没有呼喊我的名字,没有交谈,甚至没有走路的脚步声。只有灯笼光在稳定地、沉默地移动。
而且,那光影勾勒出的轮廓……不对。
走在最前面的那些……根本不是人。
或者说,不是有体积、有厚度的“人”。
它们是扁平的。
漆黑一片。
没有五官,没有衣着细节,就是纯粹的人形剪影,薄得像纸,贴在昏暗的背景上。它们也在“走”,或者说,在模仿人走路的姿态,但那动作僵硬、飘忽,轻飘飘的没有重量感,移动时,下方的落叶都没有被踩踏的声响。
是影子!很多很多人的影子!它们脱离了主人,排成了队伍!
我的血液瞬间冻结,四肢百骸一片冰凉。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把已经冲到喉咙口的惊叫硬生生憋了回去,身体缩得更紧,恨不得嵌进树皮里,连眼睛都不敢完全睁开,只从颤抖的眼睫毛缝隙里,死死盯着那支越来越近的、由影子和灯笼组成的诡异队伍。
灯笼光晃动着,照亮了队伍的前端。
然后,我看清了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影子。
比其他的影子更凝实一些,轮廓……无比熟悉。
那是我自己的影子。
它不再是流动的黑烟,而是恢复了“我”的形态,十六岁少年的身形,甚至我下午奔跑时被树枝刮破的衣袖形状,都依稀可辨。它空着的“手”里,提着一盏灯笼。
那盏灯笼,我也认得。
八角形,竹骨泛着旧色,一面用毛笔写着个小小的“安”字——那是我的名字。灯笼纸有些发黄,是我家阁楼上挂了多年、逢年过节才取下来用的那盏旧灯笼。
我的影子,提着写有我名字的、我家的旧灯笼,引领着一大群同样脱离了主人的、扁平的漆黑影子,正穿过夜色,朝着我藏身的这片老林子,沉默地、坚定不移地“走”来。
它们不是来找我的。
它们……是来“接”我的?
还是……像祖母话里那未尽的恐怖含义一样,我的影子找到了我,然后,要带着这些“同伴”,把我带到某个再也回不了“真正的家”的地方去?
灯笼的光晕晃动着,离我藏身的大树越来越近。光影交错,那些扁平的影子在地上拉出更长的、扭曲的黑暗。我自己的那个影子,走在最前头,提着我的灯笼,它那没有五官的、纯粹的黑色“面孔”,似乎……正朝向我这边的黑暗。
它知道我在哪儿。
它一直都知道。
冰冷,粘稠的绝望,像这林子里最深的夜露,浸透了我的衣裳,渗进了我的皮肤,冻结了我的骨髓。我背靠着粗糙的树干,一动不敢动,连最微弱的颤抖都竭力抑制,只剩下瞳孔里,倒映着那一片沉默逼近的、昏黄的光,和光下,那一群没有面孔的、归家的影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