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家族世代是“哭坟人”,靠替丧家哭丧为生。
祖训有三:不哭无主孤坟,不哭枉死横尸,不哭七月半的丧。
去年爹病重,为了凑药钱,我偷偷接了一桩七月半的凶活。
那晚我哭得情真意切,却听见坟里传来幽幽的应和。
回家后,我喉间总堵着土腥气,张嘴只能发出悲哭之音。
而镜子里的我,正穿着那晚的丧服,对自己阴森惨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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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陆家,在十里八乡有个不上台面却离不得的营生——哭坟。
不是寻常人家死了人,亲属那种悲痛欲绝的嚎啕。我们是专业的,拿钱办事,替那些亲属凋零、或者觉得自家人哭得不够“场面”、不够“伤心”的丧家,在出殡、下葬、头七、周年这些关节上,去坟前哭丧。哭出规格,哭出氛围,哭得让亡魂安心,让活人面子有光。
这手艺传了多少代,说不清了。打我记事起,爷爷和爹就是干这个的。他们有一副好嗓子,不是清亮,而是一种特殊的、能随心意调节的沙哑苍凉,能拔高成裂帛般的尖啸,也能压低成断续游丝般的呜咽,起伏顿挫,自带一股勾魂摄魄的悲意。他们熟知各种哭丧调式,不同地域,不同身份,不同死因,哭法都有讲究。一场哭下来,能叫石头人落泪,铁树开花。
但干这行,规矩大过天。爷爷去世前,枯瘦如柴的手攥着我的手腕,指甲几乎掐进肉里,翻来覆去就念叨三条,说是陆家祖祖辈辈用命换来的铁律:
“一、不哭无主孤坟。无人认领、无人祭扫的野坟,莫沾,里头的东西饿了太久,你哭一声,它当你唤它,容易跟回家。”
“二、不哭枉死横尸。吊死的、淹死的、摔死的、刀兵加身的,怨气太盛,你哭声一起,好比油锅里滴水,炸开的怨魂你收不住。”
“三、不哭七月半的丧。七月十五,鬼门大开,阴气最重。这时候的亡人,魂儿躁,路也杂。你去哭,指不定把什么过路的、看热闹的‘好兄弟’一起哭到丧家头上,或者……哭到自己身上。”
这三条,用朱砂写在褪色的黄裱纸上,贴在堂屋祖宗牌位旁边,像三道浸血的符咒。爹恪守着,爷爷恪守着,据说祖祖辈辈都恪守着。靠着这规矩和一副好嗓子,陆家虽不富裕,倒也安安稳稳,没出过大岔子。
可老天爷专踹苦命人的饭碗。前年开春,爹得了场怪病,浑身浮肿,咳出的痰里带着黑血丝,县城郎中也瞧不出个所以然,只说要用贵药吊着,人参、灵芝、雪蛤……哪样都不是我们这种人家吃得起的。家里的积蓄像烈日下的水洼,迅速见底。娘把陪嫁的银镯子都当了,我的学费早就停了,可爹的病还是一天天沉重下去,眼窝深陷,喘气像破风箱。
眼看就要山穷水尽。去年夏天,刚进七月,空气闷热得像裹在湿被子里。那天傍晚,一个穿着绸衫、管家模样的人,敲响了我家摇摇欲坠的木板门。
来人姓周,是四十里外周家庄大财主周扒皮家的二管家。周扒皮的独子,三天前在镇上赌坊跟人争执,被失手打死了,属于“横死”。而且,下葬的日子,就定在七月十五!
周管家把一袋沉甸甸的银元“哐当”放在我家掉漆的饭桌上,声音没什么起伏:“老爷吩咐了,少爷去得惨,丧事要办得风光,哭丧的场面尤其要足。听说你们陆家是这一行的头份,这些是定金,事成之后,再加一倍。”
我和娘看着那袋钱,眼睛都直了。有了这笔钱,爹的药就能续上,说不定……说不定还有救。
可是……横死,加上七月半。祖训两条都犯了!
我还没开口,里屋就传来爹剧烈的咳嗽声,然后是嘶哑、焦急的喊叫:“不能接……咳咳……祖训……不能……”
娘的眼圈瞬间红了,看看里屋,又看看桌上的钱,最后看向我,眼神里全是绝望和哀求。
周管家仿佛没听见爹的喊叫,只是看着我:“陆家小子,你爹不行了,这手艺该你顶上了吧?这笔钱,够你们家缓个大半年。周老爷的脾气,想必你也听说过。”
我听说过。周扒皮为人刻薄狠辣,在乡间很有“威名”。他吩咐的事,办好了未必有赏,办砸了肯定遭殃。
我看着那袋银元,它们仿佛在昏暗的屋里自己发着光。我又听着里屋爹一声急似一声的咳嗽和含混的阻止。娘的眼泪无声地滚下来。
脑子里那根叫做“规矩”的弦,在生存的压力和周家的威胁面前,绷紧到了极致,然后,“啪”地一声,断了。
“我……我接。”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,干涩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。
“小峰!不能啊!”娘哭出了声。
里屋,爹发出一声长长的、绝望的哀鸣,然后是重物落地的闷响——他竟挣扎着从床上摔了下来。
我没敢回头,抓起那袋钱,塞给娘:“给爹抓药!”然后对周管家说:“规矩我懂,时辰地点,请管家告知。”
周管家满意地点点头,交代了细节:七月十五,子时初刻(晚上十一点),周家祖坟西南新扩的坟茔,哭足一个时辰,要悲切,要响亮,要让周围坟头都“听见”。
那晚,娘给爹灌了药,爹昏睡过去,但眉头紧锁,不时惊悸。娘坐在灶膛前,默默垂泪,火光映着她一夜之间多出的白发。我躺在硬板床上,睁着眼看屋顶的破洞漏下的惨淡星光,怀里像揣了块冰,又像揣了团火。祖训的字句和爹绝望的眼神在脑子里交替闪现。
七月十五,到底还是来了。
白天就阴惨惨的,日头有气无力。一入夜,更是起了风,不大,却贴着地皮打旋,卷起枯叶和纸灰,发出呜呜咽咽的声响,像无数人在远处集体低泣。没有月亮,只有几颗星子鬼鬼祟祟地眨眼。
周家庄外,周家祖坟占地颇广,黑压压的墓碑像一片沉默的森林。新坟在西南角,泥土还新鲜,散发着潮湿的土腥气。坟前摆着香烛祭品,白幡在夜风里猎猎抖动,像招魂的手。
周家来了几个家丁,远远站在坟地边缘,提着气死风灯,火光昏黄跳动,非但没增添暖意,反而衬得坟地更加阴森。周管家裹着厚衣裳,搓着手,对我点点头,示意可以开始了。
我穿着临时找来的、不太合身的白色粗麻丧服,站在冰凉的新土前。心里怕得要死,腿肚子都在转筋。但想到爹咳出的黑血,想到娘哀求的眼神,想到那袋能救命的银元,我咬了咬牙,强迫自己镇定下来。
我是陆家的子孙,哭丧,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。
我深吸一口带着浓郁香烛和泥土味的冰冷空气,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努力回想爹和爷爷教过的架势,回想他们如何调动情绪。然后,我猛地扑倒在坟前,双手拍打着冰冷的泥土,喉咙里挤出第一声哭腔。
起初是干涩的,机械的。但或许是环境使然,或许是自己也沉浸在一种巨大的、对命运不公的悲愤中,那哭声渐渐有了生命。我哭周家少爷英年早逝,哭白发人送黑发人,哭人生无常,哭得声嘶力竭,涕泪横流。我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坟地里回荡,被夜风拉扯得忽高忽低,真的带出了几分勾魂摄魄的凄厉。
我自己都快被自己哭出的悲意淹没了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。子时的坟地,阴寒刺骨。我的嗓子火辣辣地疼,眼泪流干了,只剩下麻木的嚎啕和拍打地面的动作。
就在我以为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……
我听见了。
不是风声,不是远处家丁的动静。
是从我身下的新坟里,贴着冰冷的泥土,隐约传来的。
一开始很微弱,像错觉。但当我因惊骇而哭声稍顿,那声音却清晰了一点点。
是一个幽幽的、细细的、仿佛隔着很厚的水或者泥土传出来的……应和声。
也在哭。
调子和我刚才哭的某一段,一模一样!
甚至,那幽细的哭声里,还夹杂着极其轻微的、像是手指挠刮棺材板的“咯吱”声……
我的哭声戛然而止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。无边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,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。我趴在坟头,浑身僵硬,连颤抖都不能。
坟里的应和声,也停了。
死寂。
只有夜风卷动白幡的扑啦声,和我自己疯狂擂鼓般的心跳。
“陆家小子!时辰到了!哭完没有?”远处,周管家不耐烦的喊声传来,带着回音。
我如梦初醒,连滚爬从地上起来,膝盖发软,差点又摔倒。我不敢再看那坟堆一眼,更不敢去想刚才听到的是什么,踉踉跄跄,几乎是逃跑般冲出了周家坟地。身后,周管家似乎骂了句什么,我也顾不上了。
一路狂奔回家,肺叶像要炸开,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和……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土腥气,像是刚吞下了一大把坟头的湿泥。
娘还没睡,守着油灯,见我面色惨白、魂不附体地冲进来,吓了一跳。“小峰,怎么了?没事吧?”
我想说话,想告诉娘坟里的异响,可一张嘴,冲出来的不是话语,而是一连串无法控制的、低哑的悲哭之音!“呜……啊啊……呃呃……”
娘的脸色瞬间变了。
我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喉咙,那土腥气更重了,堵在那里,上下不得。我再尝试发声,无论想说什么,出口的只有变调的、凄凉的哭腔,和我爹、我爷爷哭丧时的调子,隐隐相似,却又更加阴冷。
我成了个只会哭的哑巴!
娘抱着我,也哭起来。里屋,爹被惊动,发出焦急的“嗬嗬”声。
那一夜,陆家被绝望和诡异的哭声笼罩。
第二天,我喉咙的土腥气没有丝毫消散,反而更浓了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生根发芽。我只能发出哭声,说不出一个字。去看郎中,郎中把了脉,看了舌苔,一脸困惑,只说“脉象古怪,喉间似有郁结”,开了些清咽利喉的寻常药,毫无作用。
周管家倒是差人送来了尾款,钱更多了,还夸我昨晚哭得“卖力”、“周老爷很满意”。可摸着那冰凉的钱,我只感到无边的恐惧。
接下里的日子,我像个活着的哭丧机器。吃饭时,想喊“娘”,出口是呜咽;睡觉时,噩梦连连,惊醒后发出的尖叫也变成凄厉的哭嚎。那土腥气萦绕不散,我吃什么吐什么,人迅速消瘦下去,眼窝深陷。
更恐怖的是第七天夜里。
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,不是屋外,像是……屋里。我睁开眼,借着窗纸透进的微弱月光,下意识地朝屋里那面模糊的铜镜望去。
镜子是娘的嫁妆,边缘锈蚀,照人不甚清晰。
但此刻,镜子里映出的,根本不是我的床铺和我惊恐的脸!
镜中,是一间朦胧的、似曾相识的屋子,一个人背对着“镜子”,坐在梳妆台前。
那人穿着一身白。
是我那天晚上穿去的、粗麻的丧服!
然后,“他”慢慢地,开始梳头。动作僵硬,缓慢。
梳着梳着,“他”停了下来。
“他”的肩膀,开始微微耸动,像是在……哭泣?没有声音传来,但那姿态,悲切至极。
接着,“他”极其缓慢地,转过了头。
朝着镜子的方向。
镜面模糊,我看不清“他”的五官细节。
但我清晰地看到,“他”的嘴角,正一点点地,向上弯起。
扯出一个极端阴森、惨淡、充满恶意的笑容!
那不是人的笑容!
而“他”身上那件丧服,在昏暗的镜中光影里,湿漉漉的,仿佛能拧出冰冷的坟头泥水!
“啊——!!!”
一声破碎凄厉到极点的哭嚎,终于冲破了我被恐惧堵塞的喉咙,在死寂的夜里炸开!
娘和爹都被惊动了。
油灯点亮。镜子里,只剩下我那张因为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、涕泪横流的惨白面孔,和身上干燥的亵衣。
刚才那一幕,仿佛只是我惊惧过度产生的幻觉。
但我知道,不是。
那不是幻觉。
那是“它”在提醒我,在嘲笑我。
“它”来了。
穿着我沾了坟土、染了阴气的丧服,带着我在七月半、横死坟前哭出的悲切和引来的“东西”,来了。
就住在我喉咙里那团土腥气后面。
就住在我每一声无法控制的哭泣里。
就住在那面模糊的铜镜深处。
我瘫在地上,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,除了哭,发不出任何别的声音。娘抱着我,也跟着哭。爹在里屋,发出野兽般绝望的哀鸣。
陆家祖传的哭坟人,终于哭来了真正甩不掉、送不走的“主顾”。
而那晚坟地里幽幽的应和,或许,根本不是周家少爷。
只是一个被七月半的哭声吸引过来,觉得我这副“嗓子”和“悲意”很合胃口,于是顺着哭声和规矩的裂缝,钻进我喉咙里,想要……永远“住”下来的……
东西。
夜还长。
风还在呜咽。
而我喉间的土腥气,越来越重,渐渐带上了一丝……淡淡的、腐朽的甜香。
像坟头日久,渗出的尸水味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