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世代是“坐夜人”,专为暴毙横死之人守灵,防止尸变。
祖训严苛:守灵时需燃特制“定魂香”,香灭前绝不可闭眼,更不可与尸首对话。
那夜我为溺死的村童守灵,实在太困迷糊了一瞬。
惊醒时香已燃尽,棺内传来抓挠木板声,童谣幽幽响起:
「坐夜郎,困得慌,借你眼睛找爹娘……」
而灵堂镜中,我的倒影正缓缓抬手,抠向自己的眼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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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这地方,山多水险,闭塞得很。人死得也常不寻常,坠崖的,落河的,遭兽吻的,还有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横死暴卒。寻常人家嫌晦气,也怕镇不住,不敢自己守灵。于是,便有了“坐夜人”这行当,专吃这碗阴间饭。
我们家,就是干这个的。传了多少代,族谱都记不清了。太爷爷坐过,爷爷坐过,爹也坐过。到了我这一辈,爹身子骨垮了,喘得厉害,这担子,自然而然落到了我肩上。
这活儿,听着简单,无非是在死人边上坐一宿。可里头的门道和凶险,外人半点不知。坐夜人守的不是寻常寿终正寝的灵,守的是那股子没散尽的戾气、怨气,防的是“尸变”,或者更邪乎的“借气还魂”。规矩是祖上用命试出来的,一条比一条瘆人,一条比一条要命。
最重要的规矩有三:
第一,必燃“定魂香”。这香是家传秘方配制,主料据说是掺了辰砂、雄黄和几种只有深山老坟边才长的阴草,点燃后气味辛辣刺鼻,带一股子腥甜,寻常人闻久了头晕,却能“定”住尸身残存的躁动魂气。香是特制的,一根恰好燃六个时辰,一夜到天亮。香在,人在;香灭,祸至。
第二,香燃期间,坐夜人绝不可合眼。眼皮一搭,阳气便弱,阴气易侵。不仅不能睡,连打盹迷糊都不行。要始终睁着眼,盯着棺椁,尤其是尸首的额头和胸口位置,感受那“定魂香”气场的流转。
第三,也是最为诡异的一条:无论如何,不可与尸首“对话”。不是指真的说话,而是指不能在心中默念死者名字,不能回忆死者生前事,更不能对着尸首产生任何强烈的情绪,尤其是怜悯或恐惧。坐夜人要像个石头,像个影子,只提供“镇守”的场,不产生任何“交流”的涟漪。祖辈传言,横死之魂懵懂而贪婪,一丝意念的波动,都可能被它们捕捉,当成“呼唤”,顺着那“定魂香”的烟气,或者你身上活人的生气,爬过来。
这些规矩,爹在我第一次跟他去坐夜前,反反复复,用他那破风箱似的嗓子,念叨了不下百遍。他说,别以为这是迷信,这是保命的符咒。他撩起裤腿给我看,小腿肚上一道蜈蚣似的暗红伤疤,说是年轻时守一个吊死鬼的灵,半夜被窗外野猫惊了一下,心神稍散,就被那尸首指甲暴涨的脚趾隔着棺木划了一下,溃烂了半年才好利索。
我听得毛骨悚然,但没得选。这是宿命,也是生计。坐一夜,得的酬劳够寻常人家挣半个月,主家还感恩戴德。爹的病,家里破败的房子,都指望着这根“定魂香”。
我接过爹那套行头:一个装着香炉和特制香的小小樟木箱,一件浆洗得发硬、微微泛黄的白麻布长衫(坐夜专用),还有一块冰凉沁骨、刻着模糊符文的黑曜石片,叫“镇心石”,让贴身揣着,心慌时握着。
头几次坐夜,我紧张得眼皮都不敢眨,熬到东方鱼肚白,香炉里最后一点香灰落下,才敢长长舒一口气,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。主家多是横死,灵堂气氛本就阴森,棺椁里躺着的,往往模样也不安详。但我牢牢记住爹的话,像个泥塑木雕,只盯着香头那点暗红的火光,心中一片空白。
我以为我会一直这样,战战兢兢却又平平安安地,把这碗饭吃下去。
直到给村西头赵家小儿子坐夜。
那孩子叫水生,才七岁,调皮,三天前在村后那条叫做“黑水潭”的深涧边玩,失足落了水。捞上来时,身子泡得发白肿胀,小脸却乌青,眼睛惊恐地圆睁着,怎么也合不上。据看见的人说,捞他时,潭底的水草像活了一样缠着他的脚脖子。
赵家穷,丧事办得简陋,灵堂就设在破败的堂屋里,一口薄皮白茬棺材,前面摆着几样粗糙的祭品。水生小小的尸体已经入殓,但棺材盖只是虚掩着,没钉死——这是横死孩童的规矩,怕魂儿认不得路,留条缝。
我傍晚时分到的。赵家男人是个闷葫芦,眼睛通红,塞给我一个装着铜钱和几个干馍的布包,哑着嗓子说了句“有劳”,就蹲到墙角吧嗒旱烟去了。女人和老人的哭声从里屋传来,断断续续,更添凄惶。
灵堂里只点了一盏豆大的油灯,光线昏黄摇曳。我换上白麻衫,取出樟木箱里的黄铜小香炉,摆在棺材头前方的矮凳上。抽出三根特制的“定魂香”,就着油灯点燃。香头亮起暗红色的光,随即,那股熟悉的、辛辣中带着腥甜的气息弥漫开来,稍稍冲淡了灵堂里的霉味和淡淡的尸水气。
我盘腿坐在棺材侧面铺着的草席上,将黑曜石“镇心石”紧紧攥在手心,冰凉的感觉让我精神一振。开始履行我的职责——睁大眼睛,放空思绪,只关注香头的明灭和棺材的动静。
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。油灯偶尔“噼啪”爆个灯花,屋外风声呜咽,像是很多人在低声抽泣。水生的棺材很安静,虚掩的棺盖缝隙里,一片漆黑。
起初还好,我年轻,精力足。但到了后半夜,寅时左右,是人最易犯困的时候。连日的疲惫,灵堂里浑浊的空气,还有那“定魂香”本身似乎也有微弱的安神(或者说麻痹)作用,我的眼皮开始发沉,像坠了铅。脑袋一点一点,视线里的香头火光,从一个变成两个,模糊晃动。
我在心里拼命告诫自己:不能睡!不能闭眼!想想爹的伤疤!想想祖训!
可困意如同冰冷的潮水,一阵阵漫上来,冲击着理智的堤坝。我用力掐自己的大腿,疼痛让我清醒片刻,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困倦淹没。手中的“镇心石”似乎也没那么冰凉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可能只是一瞬,也可能有半柱香的时间,我的意识彻底陷入一片混沌。好像做了个极短的梦,梦里一片漆黑,只有水声哗哗作响,还有一个孩子隐隐约约的、湿漉漉的哭声……
猛地,我一个激灵,惊醒过来!
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,心脏狂跳得像要撞碎胸膛。
我第一时间看向香炉——
炉中的三根“定魂香”,已经燃到了尽头,只剩下三点微弱的、即将熄灭的暗红色香头,兀自挣扎着,冒出最后几缕细得几乎看不见的青烟。
灭了!要灭了!
我魂飞魄散,几乎要跳起来。祖训说得分明:香灭前绝不可闭眼!而我刚才……分明是睡着了!虽然可能只有极短的时间,但规矩就是规矩,破了就是破了!
巨大的恐惧攥紧了我的心脏,我瞪大眼睛,死死盯着那三点即将彻底黯下去的香头,仿佛那是我生命的倒计时。
就在最后一点香火之光,如同叹息般熄灭的刹那——
“嚓……嚓嚓……”
一种轻微的、却清晰无比的刮擦声,从面前的薄皮棺材里传了出来。
声音不大,但在死寂的灵堂里,如同惊雷。
像是……指甲,在用力抓挠粗糙的木板内壁。
一下,又一下,缓慢,却坚持不懈。
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了,全身的汗毛根根倒竖。我僵硬地转动脖颈,眼珠死死盯住那虚掩的棺盖缝隙。里面一片漆黑,什么也看不见,但那“嚓嚓”的抓挠声,却无比真切地持续着,越来越急促,越来越用力,仿佛里面那东西,急于要出来。
紧接着,一个声音响起了。
不是从棺材里传出,而是直接、幽幽地,回荡在狭窄的灵堂空气中。是一个孩童的嗓音,尖细,飘忽,带着浓重的水汽和说不出的空洞:
“坐夜郎,坐夜郎,守着棺材饿得慌……”
我头皮炸开,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。是水生的声音?不,不对,语调不对,充满了一种非人的怨毒和戏谑。
那童谣继续幽幽地唱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耳朵:
“爹不见,娘不要,潭底水冷孤零零……”
“借你眼睛瞧一瞧……借你眼睛……找爹娘……”
“找爹娘……”
随着最后一句落下,那棺材里的抓挠声达到了顶峰,变得疯狂而刺耳,薄薄的棺材板仿佛随时会被抓穿!
而与此同时,我忽然感觉到,自己的眼睛,传来一阵奇异的酸涩和胀痛。不是困倦的酸,而是一种仿佛被什么东西从外面用力挤压、向内窥探的诡异感觉!
我下意识地想闭眼,却惊恐地发现,眼皮沉重无比,有点不听使唤!
慌乱中,我的目光瞥向了灵堂一侧的墙壁。那里挂着一面赵家媳妇平日梳头用的、边缘锈蚀的破旧铜镜。镜子正好映出灵堂的一角,包括我坐着的背影,和那口正在被疯狂抓挠的棺材。
镜中的景象,让我浑身的血液彻底凉透。
铜镜里,我依旧盘腿坐着,背对镜子。
但在“我”的身后,那口棺材的棺盖,不知何时,竟然被推开了一小半!
一只泡得惨白浮肿、指缝里塞满黑绿色水草的小手,正从棺材里伸出来,五指扭曲地张开,朝着镜中“我”的后脑勺方向,缓缓地、一寸一寸地靠近……
而更让我魂飞魄散的是——
镜中那个“我”,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竟然……缓缓地,转过了头!
不是现实中我的动作!现实里的我,正浑身僵硬地盯着镜子,根本没有回头!
镜中的“我”,转过了头,露出一张脸。
那是我的脸,苍白,惊恐,布满冷汗。
但那双眼睛……
那双眼睛里,没有瞳孔!
只有一片浑浊的、死寂的灰白色,就像……就像潭底沉淀了百年的淤泥!
镜中的“我”,咧开嘴,对我(或者说,对镜子外的我)露出了一个极端扭曲、充满恶意的笑容。
然后,在现实中我惊恐到极致的注视下,镜中的那个“我”,缓缓地,抬起了手。
那只手,同样苍白,五指僵直。
它没有指向别处,而是径直抬起来,伸向了自己的脸庞。
食指和中指,弯曲成钩状。
对准的,正是那双灰白色的、没有瞳孔的眼睛。
然后,毫不犹豫地,狠狠地——
抠了下去!
“不——!!!”
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叫,终于冲破了我的喉咙,在死寂的灵堂里炸开!
我猛地从草席上弹起来,连滚爬向后倒退,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,震得灰尘簌簌落下。我疯狂地揉着自己的眼睛,触感温热,眼球还在,视力似乎也无碍。刚才那抠眼的景象,是镜中幻觉?
我惊魂未定地再次看向那面铜镜。
镜子里,只有我瘫倒在墙角的狼狈身影,和那口安静合拢、仿佛从未开启过的薄皮棺材。棺盖依旧虚掩着,缝隙里一片漆黑。灵堂寂静,只有油灯偶尔的噼啪声,和我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。
刚才的一切……是噩梦?是我睡着时做的噩梦,和惊醒后恐惧产生的幻觉?
可那“嚓嚓”的抓挠声,那幽幽的童谣,如此真切!还有镜中那骇人的景象……
我手脚并用,爬到香炉边。香确实灭了,香灰冰冷。我睡了多久?香是什么时候灭的?在我睡着的那段时间里,到底发生了什么?
“定魂香”灭了,规矩破了。按照祖辈的说法,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,还是……刚刚开始?
我攥着冰凉的黑曜石,缩在墙角,再也不敢看那棺材,也不敢再看那面铜镜。眼睛的酸胀感似乎还在,让我总觉得视野边缘有什么灰白色的东西在蠕动。
我不知道该如何熬到天亮。赵家人似乎睡死了,对我的惨叫毫无反应。
就在我精神快要崩溃时,屋外传来了第一声鸡鸣。
天,终于蒙蒙亮了。
我如蒙大赦,几乎是爬着出了赵家的堂屋。清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,我却觉得比灵堂里暖和百倍。赵家男人沉默地送我到门口,眼神有些空洞,递过来剩下的酬劳,什么也没问。
我逃也似的回了家。爹咳嗽着问我夜里如何,我支吾着说“没事”,但苍白的脸色和游移的眼神显然瞒不过他。他盯着我看了半晌,重重叹了口气,那叹息里充满了不祥的预感。
接下来几天,我浑浑噩噩。眼睛的酸胀感时有时无,总感觉看东西隔了一层淡淡的灰雾,尤其是眼角余光里,常常瞥见一抹不正常的灰白影子,倏忽即逝。晚上不敢独处,一点风吹草动就心惊肉跳。
更可怕的是,我开始做一些奇怪的梦。梦里,我总是在水下,四周是墨绿色的、冰冷刺骨的水,水草像蛇一样缠绕我的四肢。一个模糊的、小小的身影在不远处看着我,灰白色的眼睛。它不靠近,只是反复哼着那首童谣:“借你眼睛瞧一瞧……借你眼睛找爹娘……”
每次惊醒,都浑身湿冷,仿佛真的刚从潭水里爬出来。
我把这些告诉爹,爹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。他翻出压箱底的一本破烂册子,那是历代坐夜人记下的零星手札和警告。他戴着老花镜,就着油灯,一页页仔细地看,枯瘦的手指在某些模糊的字句上反复摩挲,口中念念有词。
几天后的一个傍晚,爹把我叫到跟前,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,甚至带着一丝绝望。
“娃,”他哑着嗓子,每个字都说得很费力,“你……你那天晚上,是不是不仅睡着了,还在心里……想过那孩子?想过他死得惨?觉得他可怜?”
我浑身一震,回忆起那夜迷迷糊糊中,似乎确实闪过一个念头:这么小的孩子,掉进那么冷的潭水里,该多害怕,多疼啊……
看到我的表情,爹什么都明白了。他闭上眼,靠在墙上,仿佛瞬间又老了十岁。
“坏了……全坏了……”他喃喃道,“祖训第三条,最要紧的就是‘不对话’……不是用嘴说,是心里也不能想!尤其是怜悯!横死的小鬼,懵懂怨毒,你一丝怜悯,就像黑暗里一点光,它立刻就贴上来,以为你‘答应’了它,要‘帮’它……”
“它……它要我怎么帮?”我声音发抖。
爹睁开眼,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:“它要‘借’你的眼睛。不是真的要挖走,是借着你的眼睛‘看’阳间,找它的替身,或者……找它怨念的源头。你睡着了,香灭了,它得了空子。现在,它的一部分……恐怕已经‘住’进你的眼睛了。”
我如坠冰窟,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眼睛。
“那……那怎么办?爹,有办法吗?”我带着哭腔问。
爹沉默了很久,才缓缓摇头,那摇头的幅度微弱,却带着千钧的绝望:“难了……‘定魂香’镇外邪,却难驱已附体的阴秽。它现在和你眼睛的‘神’缠在一起了,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?”
爹没直接回答,只是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,喃喃道:“除非找到它真正要的……或者,找到比它更凶的‘东西’,把它吓走……但那样,你可能也……”
他的话没说完,但意思我懂了。这是一道无解的题。
那天夜里,我再次从溺水的噩梦中惊醒,冷汗淋漓。屋子里一片漆黑。我摸索着想去点灯,手却碰到桌上一个冰凉的东西——是娘梳头用的那面稍微清晰些的玻璃镜。
鬼使神差地,我拿起镜子,凑到眼前。
窗外残月透进一点微光,勉强照亮镜面。
镜子里,是我惊恐苍白的脸。
但这一次,我看清了。
我的眼睛,瞳孔还在。
但在瞳孔的周围,那本该是眼白的部分,隐隐约约,浮动着几缕极其细微的、灰白色的絮状阴影,像水底漂荡的污浊丝线。
它们随着我的呼吸,极其缓慢地,蠕动。
而在那灰白阴影的深处,我仿佛看到,倒映着一双更加小的、充满无尽怨毒和渴望的……
孩童的眼睛。
正透过我的眼睛,冷冷地,观察着这个它曾经属于,又满怀怨恨的世界。
镜子从我手中滑落,“啪”地一声脆响,摔得粉碎。
黑暗中,我瘫坐在地,捂住双眼。
而那首湿漉漉的、幽怨的童谣,仿佛又在我耳畔,或者说,在我脑海深处,轻轻地响了起来:
“坐夜郎,困得慌……”
“借你眼睛……找爹娘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