茶壶冒出第七个气泡时，麦可的指尖正捻碎一片干薄荷。她盯着茶汤表面浮动的碎叶，恍惚想起外婆常说薄荷要掐尖才香——就像那个永远停在2003年的夏天，外婆蹲在菜园里，阳光把她的银发照得发亮，指尖沾着刚掐下的嫩绿。
麦小姐，您的特调。服务生放下骨瓷杯，杯底的蜂蜜漩涡像极了外婆调茶时搅出的金色涟漪，按您要求，加了双倍薄荷。
麦可道谢，却没碰那杯茶。她翻开随身带的牛皮本，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：外婆站在老茶馆门前，招牌上甜心茶铺四个字已经褪色。照片背面写着日期：2003.7.15，外婆失踪前一天。
茶馆风铃轻响。麦可抬头，看见穿亚麻衬衫的男人推门而入，鬓角微白，手里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牛皮本。男人环顾四周，目光最终落在她桌前——那里摆着个老式茶叶罐，罐身贴着手绘薄荷图案。
可以坐这里吗？男人指着她对面的空位，其他桌子满了。
麦可点头，不动声色地合上笔记本。男人落座时，她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草药香——外婆的茶坊后院里，那株自种的薄荷就是这个味道。
在找什么茶？男人突然问。
麦可的茶杯晃了一下：老式薄荷甜茶。她盯着对方骨节分明的手，小时候喝过的那种。
男人笑了。他从包里取出个锡纸包，推过桌面：试试这个？自家种的薄荷，昨天刚晒的。
纸包展开，薄荷叶的纹路在阳光下清晰可见。麦可的呼吸凝滞——每片叶子末端都有个小小的月牙形缺口，正是外婆掐薄荷的独特手法！
你...
我叫柯林。男人打断她，植物学教授。他指向窗外，就在对面的大学任教。
麦可顺着他的手指望去。大学老楼的轮廓在暮光中模糊，但她分明记得，那里曾是外婆常去的种子市场。她捏起一片薄荷叶，叶脉在指尖留下微凉的触感，像极了童年时外婆用薄荷水给她敷额头的感觉。
你的茶要凉了。柯林提醒道。
麦可机械地抿了一口。甜味在舌尖炸开的瞬间，记忆如潮水涌来——2003年那个闷热的午后，外婆也是这样突然放下茶壶，说要去市场买新到的苦橙花。她蹦跳着跟到门口，却被外婆按回藤椅：小可等着，外婆给你带甜橙回来配茶。
老人再也没有回来。
好喝吗？柯林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。
麦可的茶杯停在半空。这味道太熟悉了，蜂蜜的甜度、薄荷的清凉，甚至茶水划过喉咙的微妙灼热感，都与外婆的配方分毫不差。她突然抓住柯林的手腕：你到底是谁？
男人没有挣脱。他的袖口随着动作上移，露出手腕内侧的淡疤——月牙形，和薄荷叶的缺口一模一样。麦可的指尖发颤，那是外婆特有的烫伤痕迹，她总不小心被茶壶烫到同一个位置。
2003年夏天，柯林轻声说，甜心茶铺的后院...
麦可的笔记本掉在地上。照片滑出来，背面朝上，露出她从未注意过的铅笔字迹：给小柯的薄荷配方。
不可能...她摇头，外婆没有其他亲人。
柯林从钱包抽出张对折的纸条。展开是褪色的茶方，字迹娟秀：薄荷取二茬，蜂蜜温火化，苦橙花三朵...落款是甜婆婆，日期2003.7.14。
麦可的视线模糊了。那是外婆的笔迹，而日期正是她失踪前一天。茶坊的吊灯突然闪烁，在柯林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，有那么一瞬，麦可仿佛看见外婆的眼睛在镜片后闪烁。
那年我十岁。柯林的声音突然变得年轻，总在茶铺后院偷薄荷，直到有天被甜婆婆抓住。他转动茶杯，她没骂我，反而教我怎么掐叶尖...
麦可的茶杯裂了道细缝。她想起外婆失踪后，警察在后院发现的踩踏痕迹，和几株被摘秃的薄荷。所有人都说是野孩子捣乱，却没人提过什么。
第二天我来还薄荷，柯林继续道，茶铺关了，警察说老婆婆...他喉结滚动，我在后院挖了株薄荷苗，种在自家阳台。
暮色渐浓。麦可翻出手机，调出当年警方的档案照片——后院泥地上，除了杂乱的脚印，确实有几处排列规则的凹陷，像是什么人跪着挖过东西。
为什么要现在出现？
柯林从包里拿出个铁盒：上个月整理老房子发现的。盒里躺着株干枯的薄荷，根须裹着泥土，旁边是张字条：给小可留的种子，在第二株薄荷下。
麦可认得那字条。外婆总把重要东西埋在第二株薄荷下，说二茬最香。她突然站起，撞翻了茶杯：带我去看那株薄荷。
柯林的公寓阳台种满药草。角落的陶盆里，一丛薄荷郁郁葱葱，叶片在晚风中轻晃。麦可跪下来拨开泥土，指尖触到硬物——是个生锈的铁皮盒，大小刚好能握在掌心。
盒里只有把铜钥匙和泛黄的便签：小可，甜橙在老地方。
麦可的眼泪终于落下。她记得外婆的暗号，是指银行保险柜——老人总把存款单藏在晒干的橙皮里，说最危险的地方最甜。
银行保管箱打开的瞬间，薄荷香扑面而来。箱里整齐码着十几个玻璃瓶，每瓶都装着不同年份的干薄荷，标签写着给小可的嫁妆。最底层压着封信：
小可，若你读到这信，说明外婆没能亲手给你调新婚茶。这些薄荷是每年头茬晒的，记得要用铜壶煮...
信纸背面贴着张陌生照片：年轻的柯林蹲在外婆身边，两人正在分拣薄荷叶。日期是2003.7.14。
夜风吹动窗帘。麦可抱着玻璃瓶回到家，发现柯林站在门口，手里捧着那株从阳台挖出的薄荷。
甜婆婆说过，他将薄荷递给她，二茬的叶子要给最重要的人。
麦可接过薄荷，茎秆上还沾着泥土。她突然明白，外婆从没真正消失——只是把自己变成了无数片薄荷叶，藏在时光的褶皱里，等着被某个重要的人重新发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