牧燃踩在干裂的大地上,脚下碎石像刀子一样扎着焦土,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大地的伤口上。一道细细的裂缝顺着他的脚印往前延伸,笔直地通向天边——那里,天空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竖缝,像是谁把天地劈成了两半,露出后面黑漆漆、看不透的东西。
风突然停了。
整个荒原安静得吓人,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,在耳边嗡嗡作响。他右腿刚迈出去还没收回,肌肉还绷着劲儿,忽然感觉周围的空气一沉——不是天气变了,而是空间本身好像塌下去了一角,仿佛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悄悄抽走这个世界的根本。
白襄身子猛地晃了一下,像是被人从背后狠狠推了一把。他手撑着膝盖,指节发白,整个人差点跪倒在地上。脸色苍白得像纸,额头上全是冷汗,顺着太阳穴往下淌,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湿漉漉的光。他的右手死死按在胸口偏左的位置,指缝间有银灰色的光在窜动,那光像活的一样,在皮肤底下乱爬,又像一根刺扎进了骨头里,一点点啃噬他的身体和意志。
“怎么了?”牧燃立刻转身扶住他肩膀。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——白襄的身体冷得不像话,好像体内的热量正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吸走。
“没事。”白襄咬着牙,声音却已经发抖,“就是……有点不对。”
话音未落,他猛地咳了一声,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。那血滴落在地上,竟泛着淡淡的银光,转眼就化成一缕轻烟,消散在空气中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牧燃眼神一冷。他盯着白襄的脸,眼里闪过一丝锐利:“你刚才就不只是‘有点’不对吧。”
白襄喘了口气,想笑,嘴角却只抽了一下,连最简单的表情都做不出来:“我以为……剥离了神格,就能彻底干净了。可它……还在体内留了东西。”
“碎片?”
“不完全是。”白襄摇头,喉头滚动,像是在压下内脏深处翻涌的痛,“更像是烙印,或者……一段程序。它一直藏着,像冬眠的毒虫,直到你靠近那道裂隙的时候,它才开始动。”
牧燃沉默了一会儿,低头看向自己的左手。手环安静地贴在手腕上,纹路缓缓流动,像有生命似的轻轻起伏。他能感觉到灯焰的存在,温顺而深沉,像一头沉睡的野兽藏在他的血脉里。但此刻,它似乎也感应到了什么——一丝极细微的震颤从腕部传来,顺着神经爬上大脑,激起一阵本能的警觉。
他抬起手,慢慢将灯焰从手环中抽出一点。灰晶般的光芒在他指尖凝聚,渐渐变成一把薄如蝉翼的刀刃。刀身透明,边缘带着细小的锯齿波纹,像是由无数古老的符文堆叠而成,每一寸都在低语着某种失传的规则。
“你要干什么?”白襄察觉到他的动作,声音陡然提高,带着压抑的惊怒。
“把它取出来。”牧燃语气很轻,却没有丝毫犹豫,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。
“你不知道那是什么!”白襄急了,“万一触动的是溯洄本身的规则——”
“那就让它震。”牧燃打断他,目光坚定,“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,不能因为一块残渣卡在血管里,就停下。你扛不住,我来扛;你不敢动,我来动。”
他说完,一手按住白襄肩头稳住他,另一只手缓缓抬起,灯焰之刃对准对方胸口,刃尖离皮肤只有毫厘。
白襄闭上眼,轻轻点了点头。
那一瞬间,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刃尖触到皮肤的刹那,空气像是结冰的湖面,发出一声极轻的“咔”响。没有流血,也没有惨叫,只有一层淡淡的银灰色雾气从伤口渗出。那雾气扭动着,像是有意识般想要缩回去,却被灯焰压制住,被迫停在切口边缘,像一条被困住的毒蛇。
就在牧燃准备继续深入时——
整个世界无声地抖了一下。
不是地震,也不是风暴来临前的压迫感。而是一种直接撞进脑海的震荡,像是有人用巨锤砸在时间的钟壁上,余波震得脑袋嗡嗡作响。牧燃眼前闪过错乱的画面:门、火焰、倒悬的城市、无数个自己站在不同的时间点上回头望着他……
脚下的大地悄然龟裂,蛛网般的裂缝以他们为中心迅速蔓延。空中那道竖缝猛然扩张,边缘泛起幽紫色的涟漪,像水面被无形的手搅动。远处倒悬的山峦影像剧烈扭曲,河流逆流的速度加快数倍,那些行走的人影动作混乱,有的往前,有的往后,甚至有几个身影在同一位置重叠又分开,仿佛时空正在自我纠错。
灯焰之刃瞬间崩解,化作点点光尘消失在风中。
牧燃踉跄后退两步,胸口发闷,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。他捂住心口,那里原本空荡的地方此刻剧烈跳动,灯芯微弱下来,仿佛能量曾被强行抽走过一次。头晕目眩,耳边响起低沉的嗡鸣,像是某种巨大的机器正在重启。
白襄直接跪倒在地,双手抱头,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呻吟。他全身肌肉紧绷,皮肤下的星辉脉络疯狂闪烁,亮起又熄灭,像快要烧断的电路。汗水浸透衣服,顺着脊背滑落,在地面留下一圈潮湿的痕迹。
“它……还在记……”他艰难开口,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,“每一次接近它的动作……都被录下来了……每一个选择……每一步路径……都在被写进溯洄的序列……”
牧燃喘着气,强迫自己站稳。他抬头看向裂隙,那道缝比刚才宽了一倍不止,里面的景象更清晰了——他看见了一扇门,青铜质地,布满古老符号,门扉微微开启,泄出一线无法直视的光。他还看见泄站在门前的背影,穿着褪色的黑袍,手里握着一支断裂的权杖。更让他心悸的是,另一个自己——满脸血污,眼神空洞,穿着破烂的灰袍,正伸手推门。
那是失败的记忆。
是过去无数次尝试留下的残影。
而现在,他们的每一个动作,也在被记录进去。
“所以……”他低声说,声音沙哑却坚定,“哪怕我们以为是自己的选择,其实早就被排练过千百遍?我们的挣扎,不过是剧本里的一个标点?”
白襄抬起头,眼神短暂涣散,随即恢复清明。他看着牧燃,声音嘶哑:“你不信命。”
“我不信预设。”牧燃抹了把脸,重新抬起左手。手环依旧贴在脉门,纹路虽慢,但仍在流动,像一条不肯死去的脉搏。“如果每一步都被安排好了,那为什么灯焰会回应我?为什么灰兽会选择离开?为什么你能站在这里质疑它?为什么我会记得那些本不该存在的记忆?”
白襄没说话。
“说明闭环有裂缝。”牧燃盯着自己的手,指尖微微发抖,却没有退缩,“而我们要做的,就是撕开那条缝。”
他再次凝聚灯焰,这次没有变成刀,而是让光芒缠绕指尖,像一根纤细的探针,敏锐而小心。他走近白襄,蹲下身,目光落在对方胸口的伤口上。那道切口还没愈合,边缘泛着金属般的光泽,仿佛皮肤下面藏着不属于人类的东西。
“再来一次。”他说。
“你会引发更大的震荡。”白襄闭着眼,声音虚弱,“下一次,可能不只是记忆震动……可能是整个溯洄系统的反噬。”
“那就扛住。”牧燃伸手扶住他肩膀,掌心传来一股温热的力量,“你不是一个人在痛,我也在跟着震。但我们还能站着,还能说话,还能动手——这就不是既定结局。只要还有变量,就有破局的可能。”
白襄看着他,很久很久,终于点头。
牧燃将指尖缓缓探入伤口。灯焰顺着神经向上追溯,像一根线穿进黑暗的隧道。他能感觉到那个异物的存在——深埋在心脏附近的一块菱形结晶,只有指甲盖大小,通体漆黑,表面布满细密裂纹。它不属于这个时代任何一种能量体系,也不属于已知文明的造物——它是“前因”,是“源代码”,是被刻意植入的锚点。
就在灯焰触碰到它的瞬间——
白襄全身一僵,喉咙爆发出一声闷吼。双眼失焦,瞳孔缩成针尖,星辉脉络全部亮起,又大面积熄灭。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,手指深深抠进地面,指甲断裂,血混着泥土染红指尖。
与此同时,整条溯洄河流再次震动。
这一次,不再是涟漪,而是翻涌。
裂隙边缘的紫色光晕暴涨,倒悬的山峦轰然崩塌,逆流的河水倒卷成漩涡,那些行走的人影齐齐停下,转头望来。他们的脸模糊不清,却都带着同样的神情——冷漠、审判、等待终结。
牧燃感到一股巨大的拉力从手环传来,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吸进去。他咬牙坚持,灯焰死死锁住那块结晶,一点点往外拖。每拔出一分,手腕就多一分灼痛,仿佛烈火在经脉中燃烧。但他没有松手。
“快……”白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,嘴唇已被咬破。
牧燃用力一拽。
结晶脱离组织的刹那,一道无声的冲击波扩散开来。
白襄仰面倒下,昏死了过去。
牧燃单膝跪地,左手剧烈颤抖,掌心那块黑色结晶正迅速风化,化为粉末随风飘散。他低头看着灰烬,心里没有喜悦,只有一种沉重的预感——这并不是结束,而是另一段谜题的开始。
他抬头看向裂隙。
那道缝静止了。
内部影像不再扭曲,人影归位,河川恢复逆流节奏。
一切仿佛从未发生。
只有他掌心残留的灰烬,和白襄胸口尚未愈合的伤口,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。
他慢慢合拢手指,将最后一点碎屑握在掌心。手环的光芒微弱了一瞬,随即恢复正常,但那种微妙的节奏变了,像是心跳多了半拍。
远处,风重新吹起,卷着灰土掠过焦黑的地面,带来一丝腐朽与新生交织的气息。
牧燃俯身检查白襄的呼吸,还算平稳。他松了口气,正准备起身,忽然察觉左手腕传来一阵异样。
不是热,也不是痛。
而是一种……陌生的频率。
他低头看去。
手环上的纹路变了。
原本像藤蔓一样生长的图案,此刻多出了一圈螺旋状的新刻痕,环绕在内侧,像是某种印记被强行烙上去的。那纹路冰冷深邃,和原来的结构格格不入,却又完美嵌合,仿佛本就该在那里。
他用拇指轻轻摩挲那道新痕,触感冰凉,不像灰晶,倒像是金属,又像某种生物骨骼的质感。
就在这时,白襄的手指动了一下。
牧燃立刻转头。
只见他缓缓睁开眼,目光落在牧燃脸上,嘴唇微微张开。
“你拿到的……”他声音极轻,几乎被风吹散,“不是碎片。”
牧燃皱眉:“不是?”
“那是钥匙孔。”白襄艰难地说,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,像是害怕,又像是释然,“它在等另一块东西……去填。”
牧燃怔住了。
风掠过荒原,带走了最后一丝余温。
而在那高悬的裂隙深处,门扉微微颤动了一下,仿佛听见了什么久违的声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