律帝医院新一年的实习生报到日,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消毒水、崭新制服浆洗味道和年轻人特有忐忑与兴奋的复杂气息。相较于住院医师轮转,实习期是更基础、更全面,也往往更令人手足无措的起步阶段。这些刚刚走出校园的医学生,需要在接下来的一年里,像海绵一样疯狂吸收知识,适应医院高强度、高压力的节奏,完成从学生到准医生的艰难蜕变。
心脏外科的晨会刚刚结束,许兴文端着续了第三杯的咖啡,刚想溜回办公室处理积压的文书,就被科室主任笑眯眯地拦住了。
“兴文啊,今年分到我们科的两个实习生,就交给你带一组了。”主任拍了拍他的肩膀,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“这两盆绿植你帮忙浇一下”,“都是首尔大出来的好苗子,好好带。”
许兴文差点被咖啡呛到:“主任,我手上还有两个住院医师(都载学以及另一个),外加一堆手术和……”
“能者多劳嘛!”主任打断他,笑容不变,“而且,是姐弟俩,一起带,方便。”
“姐弟?”许兴文挑眉。
“嗯,张润福,张鸿道,亲姐弟,同届毕业。”主任点点头,“姐姐润福据说动手能力和胆子都不错,弟弟鸿道理论扎实,心细。正好,你这边也需要新鲜血液。人应该已经到护士站报到了,你去领一下吧。”说完,不给许兴文再反驳的机会,主任背着手,施施然地走了。
许兴文叹了口气,认命地放下咖啡杯,朝护士站走去。远远地,就看到两个穿着崭新、略有些不合身白大褂的年轻身影,正站在护士台前,站得笔直,像两棵刚刚移植过来的小树苗。
走近些,看清了面孔。果然是姐弟,眉眼有几分相似,但气质迥异。
姐姐张润福,个子在女生中算高挑,扎着利落的马尾,脸上未施粉黛,眼神明亮,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,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忙碌的景象,站姿虽直,却隐隐有种跃跃欲试的动感。弟弟张鸿道,比姐姐稍矮一点(这可能让他有些懊恼),戴着黑框眼镜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厚厚的笔记本,表情严肃紧绷,嘴唇抿成一条直线,似乎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,全身写满了“紧张”两个大字。
“张润福,张鸿道?”许兴文走过去,开口。
两人齐刷刷地转过身,看到许兴文胸前的名牌和教授职称,立刻鞠躬,声音一个清亮一个紧绷地同时响起:“教授好!我是张润福\/张鸿道!请多多指教!”
许兴文打量着他们,心里快速评估着。姐姐看起来像是会第一个冲上去给伤口清创的类型,弟弟则像是会把清创步骤在脑子里先模拟十遍还不敢下手的类型。有意思的组合。
“我是许兴文,心脏外科教授。未来一段时间,你们跟着我这一组。”许兴文语气平常,既没有特别热情,也没有刻意严肃,“不用太紧张,但也别太放松。在这里,多看,多听,多问,少自作主张。最重要的是,时刻记住你们面对的是生命,任何疏忽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。明白吗?”
“明白!”两人再次齐声回答。
“先去换衣服,准备查房。”许兴文简洁地吩咐。
查房是实习生接触临床的第一课,也是考验观察力和基础知识的试金石。许兴文带着住院医师都载学,以及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润福和鸿道,穿梭在病房之间。
都载学一如既往地认真汇报着每个病人的情况,许兴文偶尔提问或补充。润福睁大眼睛,努力记着每个医学术语和体征描述,眼神不时瞟向病人床头的监护仪和引流袋,手指无意识地模拟着听诊的动作。鸿道则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,笔迹工整,但额头已经冒出了细汗,尤其是在许兴文突然向都载学抛出某个刁钻的病理生理学问题时,他会下意识地停笔,紧张地思考,仿佛被提问的是自己。
查到一个因主动脉夹层术后正在恢复期的中年男病人时,许兴文示意都载学上前做简单的体格检查示范。都载学操作规范,一边检查一边向身后的实习生解释要点。
结束后,许兴文忽然看向张润福:“你,去听一下病人的双肺呼吸音。”
润福愣了一下,随即眼睛一亮,毫不怯场地走上前:“是,教授!”她拿起听诊器,消毒听头,动作虽稍显生涩,但步骤完整。她俯身,认真地在病人胸前背后移动听诊器,表情专注。
“怎么样?”许兴文问。
润福直起身,清晰回答:“右侧肺底呼吸音稍弱,左侧清晰。可能与术后体位、疼痛限制呼吸深度有关,需要关注有无肺不张或积液迹象。”
回答得不错,抓住了重点。许兴文点了点头,没说什么,又看向张鸿道:“你,去评估一下病人双下肢的皮温、颜色和动脉搏动。”
鸿道明显更紧张了,推了推眼镜,走到床边,动作有些僵硬地掀起被子一角。他先观察了皮肤颜色,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手背试了试皮温,接着寻找足背动脉搏动。他的动作很轻,很慢,仿佛生怕碰坏了病人。
“教、教授,”他声音有点发干,“皮肤颜色正常,皮温尚可,左侧足背动脉搏动……触及稍弱,但对称。”他说完,不太确定地看向许兴文。
“稍弱?具体分级?”许兴文追问。
鸿道脸一白,显然没记那么细:“……这个……”
“1-4级,1级最弱,4级正常。”旁边的都载学小声提示。
“大、大概2级?”鸿道不确定地说。
许兴文没再追问,只是说:“术后血管并发症是重点观察内容之一,判断要准确,描述要具体。下次注意。”
鸿道脸更红了,低着头:“是,教授。”
一天的跟诊、观摩、文书工作下来,两个实习生的特点越发明显。润福胆子大,学习主动,遇到不懂的会直接问(虽然有时问题比较跳跃),帮忙跑腿、送标本也积极主动,但偶尔会显得有点毛躁,记录病史时会遗漏一些细节。鸿道则极其认真谨慎,笔记记得密密麻麻,交代的事情一定会反复确认,但显得过于小心翼翼,缺乏一点主动探索的勇气,在需要快速判断或操作的场合容易犹豫。
傍晚,许兴文把两人叫到办公室,进行第一天的小结。
“今天感觉怎么样?”他靠在椅背上,看着面前依旧站得笔直的姐弟俩。
润福抢先回答:“很充实,教授!看到好多课本上的知识变成实际病例,感觉完全不一样!就是……有点跟不上节奏。”
鸿道小声补充:“……要学的东西太多了,怕记不住,也怕做错。”
“怕做错是好事,说明有责任心。但也不能因为怕错就束手束脚。”许兴文看着他们,“张润福,你大胆,但心要再细一点,病史采集和记录是基本功,细节决定诊断。张鸿道,你认真,但胆子要再大一点,医学是实践科学,光记在脑子里不够,要敢于在指导下动手,敢于结合病人具体情况做初步判断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放缓了些:“实习期是你们犯错成本最低的时候,也是成长最快的时候。在我这里,允许你们因为知识不足而犯错,但绝不允许因为态度不认真、因为想当然而犯错。明白吗?”
“明白!”两人异口同声,眼神都比早上更亮了一些,少了些迷茫,多了些坚定。
“好了,今天到此为止。回去好好消化,明天有手术,早点到。”许兴文摆摆手。
两人鞠躬离开。走出办公室,润福长舒一口气,拍了拍胸口,对弟弟说:“哇,许教授看着年轻,气场好强。不过感觉……好像没那么可怕?”
鸿道推了推眼镜,还在回想许兴文的话:“嗯……教授说得对,我要胆子大一点。姐,你也要细心点,别总毛毛躁躁的。”
“知道啦知道啦!”润福笑嘻嘻地揽住弟弟的肩膀,“走,姐请你吃顿好的,补充脑力!明天可是第一次跟心脏外科手术呢!”
看着姐弟俩吵吵嚷嚷却又互相扶持着离开的背影,许兴文端起已经凉透的咖啡喝了一口,嘴角微扬。
每年这个时候,医院都会迎来这样的新鲜面孔,带着憧憬、忐忑和无限可能。带教是麻烦,但也是一种责任和……乐趣。看着这些“小树苗”在风雨(和教授的“毒舌”)中一点点扎根、抽枝、成长,或许,这就是医生这份职业,除了救治病人之外,另一种重要的传承和意义吧。
只是不知道,这对性格迥异的姐弟,未来会在律帝医院,写下怎样的故事。许兴文想,至少,有他们在,心脏外科的未来一个月,应该不会无聊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