律帝医院的实习生结业典礼,与其说是典礼,不如说是一场严肃的仪式。没有华丽的装饰,没有冗长的演讲,只有白色墙壁上贴着的“欢迎新住院医师”的简单横幅,和会议室里整齐排列的椅子。
张润福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,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,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。她穿着合身的白大褂,胸前别着写有“张润福”三个字的名牌。名牌很新,在灯光下微微反光。
一年了。
从去年十一月进入律帝医院实习,到今天正好满一年。三百六十五天,每天平均工作十四小时,参与过二百多台手术,写过上千份病历,被骂哭过七次,在值班室累倒过三次,见过生离死别,也见过奇迹发生。
她的手微微颤抖——不是因为紧张,而是因为兴奋。
今天,他们这些结束实习的医学生,要选择自己的专科方向,选择未来三年的住院医师导师。这对每个医生来说,都是职业生涯的第一个重要十字路口。
“润福啊。”
旁边有人坐下,带来一阵风。张润福转头,看到弟弟张鸿道。他比她晚五分钟出生,却比她高出整整一个头。同样穿着白大褂,但穿在他身上总有种莫名的违和感——大概是因为他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的脸,和护卫般挺拔的身姿。
“紧张吗?”张鸿道问,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。
“有一点。”张润福老实承认,“但更多的是期待。你呢?”
张鸿道沉默了几秒:“我在想,如果妈妈知道我们今天要选专科,会说什么。”
“她会说,‘选你们真正想做的,不要考虑钱,不要考虑辛苦,要选能让你们眼睛发光的那一个’。”张润福轻声说,眼眶微微发热。
母亲在老家照顾年迈的外婆,一个人撑起整个家。她曾经也是护士,因为要照顾家庭放弃了工作。但她从未后悔过,只是常常对两个孩子说:“妈妈没能继续做下去,你们要替妈妈做下去,要当最好的医生。”
会议室里渐渐坐满了人。都是这一年的实习生,有些面孔熟悉,有些只是点头之交。但此刻,每个人都带着相似的表情——疲惫中透着期待,忐忑中藏着决心。
会议室的门被推开,几位教授走进来。走在最前面的是许兴文,然后是李翊晙、金俊完、杨硕亨、蔡颂华、安正原。六位教授,六个不同的专科,代表着六种完全不同的医生生涯。
张润福的目光紧紧跟随着许兴文。心脏外科教授,律帝医院最年轻的正教授之一,手术成功率高得惊人,对住院医要求严格到近乎苛刻,但同时又是最受尊敬和爱戴的导师之一。
她记得三个月前,在心脏外科轮转时,自己第一次参与许兴文教授的手术。那是一个主动脉夹层的紧急手术,患者血压几乎测不到,所有人都以为没希望了。但许兴文站在手术台前,冷静地说:“还有机会,准备体外循环。”
那台手术持续了八个小时。结束时,许兴文的额发都被汗水浸湿,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。他对在场的住院医和实习生说:“记住了,只要患者还有一口气,我们就没有放弃的权利。”
那一刻,张润福就知道自己将来要选什么专科了。
她要做心脏外科医生。要像许兴文教授那样,在最危急的时刻依然保持冷静,在最不可能的情况下创造可能。
“各位。”
蔡颂华教授走到讲台前,她是今天的司仪。神经内科教授,以温柔细致着称,但对待医学问题从不妥协。
“首先,祝贺大家顺利完成一年的实习。”蔡颂华微笑着说,“这一年,你们看到了医院最真实的样子——有喜悦,有悲伤,有成功,也有失败。你们中有些人可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,有些人可能还在犹豫。没有关系,今天的选择并不是终身的决定,但它会是你们未来三年,甚至更长时间要走的路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孔:“现在,请各位根据自己的意愿,选择想要进入的专科。每个专科的名额有限,我们会根据实习期间的表现和教授的评价进行综合考量。现在,开始选择。”
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,然后响起了纸张翻动的声音。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张表格,上面列出了六个专科和对应的教授名字。
张润福几乎没有犹豫,在“心脏外科”那一栏打勾,然后在“意向导师”后面工整地写下:许兴文教授。
写完后,她转头看张鸿道。弟弟拿着笔,盯着表格看了很久。他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“鸿道?”张润福轻声唤他。
张鸿道抬起头,看了她一眼,然后在“神经内科”那一栏打勾,在“意向导师”后面写下:蔡颂华教授。
张润福有些惊讶。她以为弟弟会选择外科,因为他动手能力很强,在手术室里的表现甚至比她还要冷静。但神经内科?
似乎看出了她的疑问,张鸿道低声说:“你还记得爸爸吗?”
张润福的心脏猛地一缩。
她当然记得。父亲是突发性脑出血去世的。送到医院时已经昏迷,医生说是基底节区出血,出血量太大,来不及手术。那时候她和鸿道还小,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的生命一点点流逝。
“我想知道大脑是怎么工作的。”张鸿道的声音很轻,但很坚定,“想知道为什么一个出血,就能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再也醒不过来。想知道怎么预防,怎么更早发现,怎么更好地治疗。”
他顿了顿,看向讲台方向:“蔡颂华教授是这方面的专家。而且……她对待患者的方式,很像妈妈以前当护士时的样子。”
张润福明白了。她伸手,轻轻拍了拍弟弟的手背:“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神经内科医生的。”
“你也是。”张鸿道说,“心脏外科很难,但你能做到。”
表格交上去后,是漫长的等待时间。教授们到隔壁房间开会讨论,实习生们留在会议室里,气氛变得焦灼。
有人开始小声讨论:
“我选了金俊完教授,心脏内科,听说他特别严厉。”
“我选了李翊晙教授,神经外科,虽然有点不靠谱,但手术做得是真的好。”
“我选了杨硕亨教授,妇产科,想见证新生命的诞生。”
“安正原教授的小儿外科很难进啊,名额特别少。”
张润福安静地坐着,双手紧紧握在一起。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,咚咚咚,像鼓点一样敲在胸腔里。
许兴文教授会选她吗?实习期间,她在心脏外科的表现不错,许教授也夸过她几次。但心脏外科是热门专科,竞争一定很激烈。她够格吗?
旁边的张鸿道看起来比她冷静得多,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看了起来——是神经内科的基础知识手册。他总是这样,在任何情况下都能保持专注。
三十分钟后,教授们回来了。
蔡颂华再次走上讲台,手里拿着最终名单:“现在宣布结果。念到名字的同学,请到对应的教授面前。”
会议室里瞬间安静下来,连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。
“心脏外科,许兴文教授组:张润福、朴志勋、李秀雅……”
听到自己名字的瞬间,张润福几乎要跳起来。她强行压抑住激动的情绪,站起身,走向许兴文教授。和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个人,都是实习期间表现突出的医学生。
许兴文看着站在面前的三人,表情严肃:“心脏外科是体力、精力和毅力的三重考验。未来三年,你们会经历比实习期辛苦十倍的生活。现在退出还来得及。”
没有人动。
许兴文点点头:“好。明天早上六点,心脏外科会议室,不要迟到。”
“是!”三人齐声回答。
张润福退回到座位上时,手还在微微发抖。她做到了,她真的做到了。
接下来是其他专科的名单。张润福紧张地听着,当听到“神经内科,蔡颂华教授组:张鸿道、金敏智、赵贤宇”时,她差点欢呼出声。
张鸿道也被选中了。
姐弟俩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喜悦和骄傲。
所有名单宣布完毕后,蔡颂华做了简短的总结发言,然后宣布仪式结束。实习生们——不,现在应该叫住院医师了——开始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,讨论着未来的计划。
张润福和张鸿道没有马上离开。他们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律帝医院的中庭。深秋时节,银杏叶已经金黄,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“真好啊。”张润福轻声说,“我们都在律帝医院,都选了想选的专科。”
“嗯。”张鸿道点点头,“但要更努力才行。心脏外科的住院医师,听说第一年几乎要住在医院里。”
“神经内科也一样啊。”张润福笑道,“蔡颂华教授对学生要求很高的。”
两人沉默了一会儿,看着楼下推着轮椅走过的护工,抱着孩子匆匆跑向急诊室的母亲,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的老人。
这就是医院,这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。
“姐。”张鸿道突然开口。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叫她了,平时都是直呼名字。
张润福转头看他。
“要加油。”张鸿道说,声音有点哽,“要成为最好的心脏外科医生。”
张润福的眼眶突然红了。她用力点头:“你也是。要成为最好的神经内科医生。”
“然后,”张鸿道继续说,“等我们成为正式医生,第一个月工资,带妈妈去济州岛。这是我们说好的。”
“说好的。”张润福擦掉眼角溢出的泪水,笑了。
窗外,一片金黄的银杏叶被风吹落,在空中打了几个旋,轻轻落在草地上。不远处,又一片叶子落下,然后又是一片。
生命就是这样,一季接着一季,一代接着一代。有人离开,有人到来,有人治愈,有人被治愈。
而在律帝医院的这个秋天,两个年轻人正式开始了他们的医生生涯。
他们选择的道路不同,但目的地相同——都是为了拯救生命,为了减少痛苦,为了那些信任地将生命托付给他们的患者。
“走吧。”张润福说,“去跟许教授和蔡教授打个招呼,然后回家。妈妈刚才发信息说,晚上炖了排骨汤。”
“好。”
姐弟俩并肩走出会议室。走廊里人来人往,有护士推着仪器车快速走过,有住院医拿着病历本匆匆跑向病房,有患者家属提着食盒走进电梯。
这就是医院,永远忙碌,永远充满生机和希望。
在走廊拐角处,他们遇到了许兴文和蔡颂华。两位教授正在说话,看到他们,都露出了笑容。
“张润福,明天开始就是我的住院医了。”许兴文说,“做好准备,我不会手下留情的。”
“是,教授!”张润福站直身体。
蔡颂华则温和地对张鸿道说:“神经内科欢迎你。我看过你实习期间写的神经科病历,很细致,思考逻辑也很清晰。继续保持。”
“谢谢教授,我会努力的。”张鸿道鞠躬。
两位教授点点头,继续他们的话题,朝办公室方向走去。
张润福和张鸿道站在原地,看着教授们的背影,然后相视一笑。
新的开始,就在明天。
而他们,已经准备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