宁医大学生处的办公室,窗明几净,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。接待沈恪的是一位姓刘的男老师,四十岁上下,笑容可掬,热情地给他泡了茶。
“沈医生,您说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。请放心,学校对每一位学生都非常关心。”刘老师开场白温暖得如同这秋日阳光。
沈恪坐在对面,姿态放松,语气温和却开门见山:“刘老师,感谢学校的关心。我这次来,主要是两个诉求。第一,希望学校能出具一份官方声明,澄清不实谣言,终止针对林晚星同学的网络暴力在校园内传播,挽回她的声誉。第二,对于偷拍并恶意散布照片的学生,希望能依据校规校纪,给出相应的处理。”
刘老师脸上的笑容不变,像一张精心打磨的面具。“沈医生,您的心情我们非常理解。但是呢,”他话锋一转,开始了“温和的拖延”,“事情要分两面看。学校如果现在大张旗鼓地发声明,岂不是等于官方认证了这件事的热度?本来很多同学不知道,一纸声明,反而让林晚星同学被更多人议论,这算不算是一种二次伤害呢?”
沈恪嘴角维持着淡淡的弧度,眼神却清亮如刃:“按照您的逻辑,受害者保持沉默,才是对施暴者最大的鼓励。学校的权威声明,应该是定纷止争的利器,而不是助长谣言的帮凶。”
刘老师笑容僵了零点一秒,随即恢复自然:“沈医生言重了。还有就是,咱们学校的人力物力也有限,互联网那么大,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去大海捞针,追查每一个匿名的源头啊。而且……”他故意顿了顿,目光在沈恪脸上扫过,“说句实在话,如果林晚星同学自身行为确实足够端正,恐怕也不会被人拍下这些容易引人联想的照片吧?更何况,您本人也出现在照片里,您现在来为她出头,这个立场和动机……在外人看来,恐怕也有些难以分辨啊。”
这话已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冒犯。沈恪并未动怒,反而极轻地笑了一下,那笑声像羽毛拂过,却让刘老师莫名感到一丝压力。
“刘老师,按这个道理,街上被偷拍裙底的女性,是不是也该反省自己为什么穿裙子?”他语气依旧平稳,却字字清晰,“至于我的立场,很简单,我是她哥哥,长兄如父。看到家人被欺负,站出来是本能,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动机是否纯粹。难道学校处理学生纠纷,要先审查报案人和受害者的亲属关系是否‘清白’吗?”
刘老师被这番不软不硬的话顶了回来,喉结滚动了一下,端起茶杯掩饰尴尬。“沈医生,您别误会,我不是那个意思……我的意思是,林晚星同学现在不是好好的嘛?年轻人心理承受能力强,躲过这阵风头,热度自然就过去了。咱们要以学生的身心健康为大前提,冷处理,有时候就是最好的处理。”
沈恪看着对方,知道所有的道理都已经讲完,剩下的只是对方在执行一套固定的“推诿话术”。他不再纠缠,身体微微前倾,做出了最后一次尝试,语气依旧礼貌:“刘老师,我理解您的难处。您看,我是否可以和贵处的领导当面沟通一下?也许领导层面,能有更全局的考量。”
刘老师心里咯噔一下,脸上却堆满歉意:“哎呀,真不巧!我们处长今天一早就去省里开会了,这几天都不在。您看这事儿……”
沈恪点了点头,缓缓站起身。他脸上甚至还带着那丝温和的笑意,但眼神已经彻底冷了下来,像结了一层薄冰的湖面。
“明白了。打扰您了,刘老师。”
他不再多说一个字,转身离开。步伐依旧稳健,背影挺拔。
走出学生处大楼,秋日的阳光落在他身上,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意。他拿出手机,拨通了蒋凡坤的电话,声音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决断:
“学校这边,路堵死了。”沈恪的声音透过话筒,平静无波,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意,“对方话术圆熟,推诿得滴水不漏。我感觉,梁玉妮背后不简单,应该有背景在撑腰。”
他边说,边步履不停地朝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,目标明确——附近的派出所。
“凡坤,你父亲蒋院长人脉广,能不能出面,帮忙打探一下虚实?”沈恪冷静地部署,“我们需要知道,挡在前面的是谁。”
电话那头的蒋凡坤立刻领会:“明白!我马上给我家老爷子打电话!”
沈恪刚走到派出所门口,蒋凡坤的电话就回过来了,效率极高。
“恪哥,问了。我爸绕了一圈打听出来的情况,和你判断的差不多。梁玉妮有个舅舅,在省里的文教卫系统,是个领导。那边确实打过招呼,定了‘冷处理’的调子。”
“嗯,明白了。”沈恪应道,眼神骤然锐利如刀。背景确认,意味着“学校出面解决”的幻想可以彻底抛弃。
他挂断电话,没有丝毫犹豫,抬手推开了派出所的大门。
——既然温和的路径被特权堵死,那么,他就用法律和规则,重新凿开一条路。
派出所的接待大厅里,弥漫着一种特有的、混合着打印墨粉和消毒水的气味。沈恪站在接待窗口前,身姿依旧挺拔,语气清晰地陈述了来意。
“您好,我想为林晚星同学报案,她正在遭受严重的网络暴力。”
窗口后的民警态度和气,但给出的答案却像一堵无形的墙:“同志,这类案件,原则上需要受害人本人前来。如果本人不便,也必须是父母、子女这样的直系亲属。您刚才说您是‘哥哥’……这个关系,在法律上是不被认可的,无法代为报案。”
沈恪没有被轻易劝退,他神色未变,立刻转换了策略,语气温和得请教:“我理解。那么,如果我陪同她本人前来,或者她的亲属前来,报案需要满足什么条件?我们需要准备些什么?”
民警见他通情达理,便也多解释了几句:“这类诽谤或侮辱案件,立案是有硬性标准的。比如,需要证明相关的虚假信息被实际点击、浏览次数达到五千次以上,或者被转发次数达到五百次以上。”
沈恪的眉头蹙了一下,瞬间抓住了核心难点:“但这些信息和照片,最初是在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私人微信群里传播的,作为被侵害的个体,我们几乎不可能获取到这些群内的具体数据来证明达到了标准。”
“您说的确实是实际情况。”民警的语气带着些许无奈,也有一丝同情,“网络暴力案件普遍存在取证难、成本高、周期长的问题。很多时候,不是我们不想管,而是法律的拳头打不到那么散、那么隐蔽的地方。”
民警似乎想尽量提供一些帮助,顿了顿,又补充了一条路径:“当然,还有一种情况例外。如果受害人因为网暴,出现了特别严重的后果,比如自杀,或者严重的自残行为,导致了明确的重伤乃至死亡结果。那么,这就构成了明确的严重损害,可以作为立案侦查的强力依据。”
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匕首,狠狠捅进了沈恪心里最害怕的地方。
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江盛病历记录里那些血淋淋的照片,以及林晚星手腕上淡去的疤痕。一股混杂着后怕与暴怒的寒意,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。
让他用晚晚可能受到的、更深的伤害,来换取一个立案的机会?除非他死了。
“所以现实中,确实很少有受害者能真正通过这个途径维权成功。非常抱歉,您目前的情况,我们确实无法受理。”民警最后总结道。
“明白了。非常感谢您的详细说明,辛苦了。” 沈恪的声音依旧平稳,但若仔细听,能察觉到那平稳之下,比刚才多了一丝极力压制的冷硬。
他转身走出派出所,秋日的凉风拂面而来,却吹不散他眉宇间凝聚的冷冽。
他站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,没有立刻离开。而是拿出手机,安静地、一条条地重新翻阅那些不堪入目的评论和转发数据。屏幕的光映在他冷静的瞳孔里。
语言的暴力,是一场没有指纹的凶杀。绝不能让它继续。
——官方的路径已经被特权堵塞,法律的拳头暂时挥不到暗处。那么,他就必须用自己的方法,为这污浊的闹剧,执行一场外科手术式的清除。并让那些躲在暗处的人,付出应有的代价。
当规则无法庇护无辜时,打破规则,便是唯一的路径。
沈恪拎着满满两大袋水果,刚用钥匙拧开宁医大家属院住所的门,一股混合着浓郁酱香和温暖油烟的香气便霸道地扑面而来,瞬间将他从外面那个冰冷、推诿的世界里剥离出来。
“回来了?”蒋凡坤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,伴随着滋啦啦的爆炒声,“最后一道菜,红烧排骨,马上出锅!”
视线越过玄关,只见林晚星和许原两人正像两只被香味勾住了魂的小动物,围在厨房门口探头探脑。林晚星盯着那锅咕嘟冒泡的排骨,悄悄咽了下口水,手指蠢蠢欲动地想伸过去。许原则在一旁小声又着急地制止:“诶!别动!等沈沈老师回来一起!”
就在这时,他们看到了进门的沈恪。
“哥!”林晚星眼睛一亮,像只终于等到主人回家的小鸟,立刻飞扑过来,先接过他手里沉甸甸的水果,然后不由分说地把他按在餐桌前的椅子上,小手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捶打揉捏起来,“辛苦啦!累不累?我给你按按!”
许原也赶忙去倒了杯热茶,双手递过来,眼神里带着感激和一丝未散的愧疚:“沈老师,喝点水。”
蒋凡坤端着那盘色泽红亮、香气四溢的红烧排骨从厨房出来,看到这一幕,咧嘴一笑:“咱们的功臣回来了!行了,人齐了,我再拍个黄瓜,立马开饭!”
在这一刻,沈恪忽然清晰地感知到了所谓“人生的美好”。
它不在遥远的天边,就具象在此刻——是蒋凡坤锅铲下的烟火,是林晚星指尖笨拙的温热,是许原递来的那杯烫贴掌心的茶,更是满室喧嚣中无人追问的、心照不宣的体贴。
白天积攒下的所有冰冷与无力,在这篇温暖的烟火气里,如冬雪遇暖阳,悄然消融。
他放松了挺直一整天的脊背,任由自己沉入这片温暖的氛围里,眼底那终年不化的冰层,在此刻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、真实的暖意。
更让沈恪心头微软的是,从进门到现在,没有一个人问他“事情办得怎么样了”,也没有人提起任何关于学校、关于派出所以及那些污言秽语的只言片语。
他们只是用美食、用热茶、用笨拙的按摩和插科打诨,为他构筑了一个密不透风的、温暖的安全区。
仿佛外面那场因他而起的风暴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,这场风暴阴差阳错地给了他们一个理由,可以像真正的一家人那样,紧密地围坐在一起,吃一顿热气腾腾的饭。
蒋凡坤端着拍好的黄瓜从厨房出来,一眼瞥见桌上那两大袋水果,眼睛一亮:“嘿!还是恪神想得周到,饭后水果都准备好了!齐活!开动!星星你别瞅了,口水都快滴到排骨里了!”
深夜,林晚星被蒋凡坤送回了宁州新天地那间气派的大公寓,许原也独自返回了宿舍。
蒋凡坤再回到沈恪家时,客厅里只亮着一盏孤零零的落地灯。沈恪依旧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,像一尊凝固的雕像,屏幕的冷光映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,只有指尖偶尔在键盘和手机屏幕间移动,发出细微的声响。
蒋凡坤在心里叹了口气。他不觉得沈恪还能想出什么力挽狂澜的办法,个体在面对汹涌的舆论时,力量实在太渺小了。可他看着沈恪那专注到近乎偏执的侧影,任何劝他放弃的话都说不出口,只剩下满满的不忍心。
他换上轻松的语气,决定强行转移话题:“咳,恪神,我刚可是见识到咱妹妹在宁州新天地的‘行宫’了,那叫一个气派!好家伙,我第一次知道,原来咱身边就藏着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小姐!怪不得能认识那些富二代呢。”
他凑近几步,靠在书桌边,试图用插科打诨驱散空气中的凝重,笑嘻嘻地说:“就咱妹妹这家底,我看啊,干脆把你打包一下,当个赠品给咱妹妹送过去,就算真成了‘男小三’,我这心里……好像也不觉得太心疼了?”
蒋凡坤说完他自己先乐了,但笑了两声,发现沈恪连眼皮都没抬一下,氛围依旧沉闷。他收起玩笑,语气变得认真而温和,带着劝慰:“恪神,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。但你看看咱妹妹,神经线比水管还粗,根本就没受啥影响嘛。她看到你这么努力,肯定不会怪你的。要我说,这几天的假,咱就好好陪她出门散散心。谁的人生还不遇上几道坎了,迈过去就好了。”
沈恪的目光终于从屏幕上抬起,落在他脸上。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迷茫或疲惫,只有一片沉静如水的了然和下定决心的锐利。
他没有直接回应蒋凡坤的提议,只是用一种极轻,却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声音说:
“她小时候……经历的事情太多了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一个郑重的承诺,清晰地说道:
“我想她以后,尽量平顺。”
他看着蒋凡坤,清晰而平稳地说出最终的决断:
“不用等。”
“我有办法了。”
总要有人为她撑起一片晴空,如果别人不行,那就他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