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意渐深,宁州的天空总是显得格外高远。林晚星左臂上多了一个纯黑色的运动式长护腕,从手腕覆盖至小臂中段,将她术后精心包扎的敷料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。宽大的卫衣袖子总是被她下意识地拉长,指尖藏在袖口里,仿佛这样,就能将那段不愿轻易示人的脆弱与过往一同隐藏。
她的生活节奏悄然改变。白天是宁州大学医学院里忙忙碌碌的大一新生,淹没在系统解剖学的骨骼名称和组织胚胎学的细胞图谱里,愁眉苦脸地与“一看就会,一背就废”的医学课程搏斗。一旦下课,她就像只认巢的燕子,精准地飞向宁州大学医学院附属医院心脏中心,或者新天地20楼沈恪的公寓。
中午和晚上的大部分时间,她要么守着沈恪,要么拉着蒋凡坤,美其名曰“请教问题”、“帮忙录入胸痛中心的资料”。实际上,已经熟悉了胸痛中心的录入工作后,数据输入已经不再繁琐麻烦,这更像是她赖在沈恪身边的借口。
如果轮到沈恪值夜班,林晚星更是有了正当理由。她会提前打包好复习资料和零食,准时出现在心脏中心医生办公室,占据沈恪办公桌对面的一个小角落。灯光下,她埋头苦读,偶尔抬眼,就能看到沈恪穿着白大褂伏案书写,或与同事低声讨论病案的侧影。那份专注与沉稳,像无声的暖流,让她感到莫名的安心。
直到晚上十点,蒋凡坤会准时出现,像押送小朋友一样,把她从医院“提溜”回新天地住处。
在这种“紧密盯人”的节奏下,林晚星一天四次的抹药任务——早上、中午、晚上、睡前,执行得雷打不动,从未延误。
她浑然不知,那个她曾经煞费苦心藏在猪八戒手办里、几乎已被自己遗忘的tF卡,早已被沈恪和蒋凡坤发现,并正悄然掀起波澜。
她尤其喜欢傍晚时分,在沈恪公寓那间充满书卷气和淡淡消毒水味道的房间里,由他亲自换药。
沈恪会洗净手,示意她将左臂平放在铺好无菌垫巾的桌面上。他修长的手指动作轻柔而精准,一层层揭开旧纱布,露出里面愈合中的伤口。他总是看得格外仔细,眼神专注得像在观摩最精密的图谱,然后用手机拍下伤口恢复情况,发给雅妍医院的战秋阳院长。
接着,他会拿起药膏,用棉签蘸取适量,一点一点,均匀地涂抹在伤口周围。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力度,触碰在新生皮肤上,引起细微的、痒痒的触感,非但不疼,反而有种奇异的安抚效果。
林晚星蜷在椅子里,安静地看着他。灯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,鼻梁挺直,唇线微抿。她迷恋这种被温柔和专业同时包裹的感觉,像是在外历经风雨的小船,终于驶入了平静的港湾。
偶尔,她会走神,想起十四五岁时,王鸿飞也曾这样为她手腕上的旧伤涂药。那时的王鸿飞,动作是生涩而笨拙的,药膏常常涂得深浅不一,有时还会蹭到别处。而且那时她深陷抑郁的泥潭,情绪反复无常,王鸿飞白天要上学,用药时间也不固定。更重要的是,那时她尚未看清自己的心意,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体会那份陪伴中是否藏着别样的温柔。
在沈恪细致入微的照料下,加上战院长先进的激光治疗,她手腕上的疤痕恢复得出乎意料的快。两个多月后,新生皮肤已基本长好,那道曾经狰狞的痕迹,如今只剩下一道极淡的、浅粉色的细线,若非仔细查看,几乎已融入周围的肌肤。
这天晚上,抹完药,沈恪正仔细地为她缠上新的纱布。蒋凡坤斜倚在门框上,看着这一幕,忍不住啧啧两声:“我说小星星,你这哪是来换药,分明是来享受VIp级服务的。瞧你这眯着眼睛的样儿,跟只被顺了毛的猫似的。”
林晚星抬起下巴,理直气壮:“蒋老师,你这是嫉妒!嫉妒我哥换药手法比你好!”
“我嫉妒?”蒋凡坤指着自己鼻子,一脸夸张的受伤,“我堂堂心内科未来之星,需要嫉妒他一个动刀的?开玩笑!我是提醒你,别把你沈老师当专属护士使唤,人家很忙的。”
沈恪打好纱布最后一个结,抬头,眼神温和地扫了蒋凡坤一眼:“不忙。晚晚很乖。”
轻描淡写的几个字,让林晚星心里像被羽毛挠了一下,甜滋滋的。她立刻冲蒋凡坤做了个鬼脸。
蒋凡坤翻了个白眼,刚想继续斗嘴,手机却震动起来。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,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,目光飞快地投向沈恪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——那是一个带着警示和“需避人”意味的眼神。随即转身走向阳台,并关上了玻璃门。
隔着玻璃,林晚星能看到蒋凡坤接电话时神色变得严肃,偶尔点头,手指无意识地在栏杆上轻敲。她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,小声问沈恪:“哥,蒋老师怎么了?是不是医院有急事?”
沈恪整理药箱的动作未有停顿,语气平静无波:“可能吧。他认识的三教九流多,或许是他私事。”他抬眼看向阳台方向,眸色微沉,但转向林晚星时已恢复温和,“不用担心。”
他一边自然地收拾着桌上的药膏纱布,一边对林晚星温声道:“晚晚,时间不早了,今天也累了,先回去休息吧。”
他的语气一如既往,听不出任何异常。林晚星虽然觉得蒋凡坤接个电话神神秘秘的有点好奇,但沈恪的话她向来是听的。她乖巧地点头,站起身,顺手亲昵地摸了摸书桌上那个憨态可掬的猪八戒手办光滑的脑袋,仿佛那是什么幸运符。
“知道啦,哥也别忙太晚。和蒋老师说一声,我走啦。晚安,你们也早点休息!”她说着,朝两人挥挥手,抱着自己的书率先朝门口走去。
蒋凡坤隔着玻璃门对她做了个“oK”的手势,目送她走出房门,脚步声在走廊渐远。
直到确认林晚星已经离开,听不到这里的谈话,蒋凡坤才立刻转身,脸上的轻松神色彻底褪去,他快步走回沈恪身边,声音压得极低:
“恪神,那边来消息了。”他语速加快,“卡的情况比预想的还糟,年头太久,物理损坏严重,普通读卡设备根本认不出。”
沈恪擦拭桌面的手停了下来,转身正视蒋凡坤,眼神沉静,示意他继续说。
“不过,”蒋凡坤吸了口气,“那边联系了一家专业的数据恢复工作室,用的是特殊设备和手段,说有七八成把握能强行读取并恢复部分数据。就是需要时间,而且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更低,“费用相当高。”
沈恪的目光掠过书桌上那个刚被林晚星摸过的猪八戒手办,眸色深沉。他没有丝毫犹豫,声音低沉而清晰:“钱不是问题。麻烦那边,务必谨慎,确保过程安全保密。”
“明白。”蒋凡坤郑重点头,“我会像盯重要手术一样盯着进度,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。”
那张承载着林晚星秘密的存储卡卡,正经历着最后的“抢救”。
秋去冬来的这两个月,宁州的空气里渗进了凛冽的寒意。对林晚星而言,这两个月是伤口愈合、日渐依赖的温暖时光;而对王鸿飞来说,却是在希望与失望的锯齿上来回拉扯,磨得人心力交瘁。
也正是这份磋磨,将他心底那点不甘的星火,逼成了必须燎原的野望。
东山家具厂扭亏为盈的报告是他呕心沥血之作,成本控制、良品率提升、甚至初步的生产线优化方案,条分缕析,数据翔实。他记得那天在云间艺廊,董屿默眼底毫不掩饰的赞赏和那句笃定的承诺——“需要总部的资源,不用客气。” 那语气,仿佛他王鸿飞已是董屿默棋盘上即将过河的那枚“车”,直捣黄龙指日可待。
他期待着,预想着调令,甚至暗自勾勒过在总部大楼里与董屿默并肩的场景。
然而,总公司的嘉奖文件下来时,像一盆掺着冰碴的水,迎头浇下。
红头文件,措辞喜庆。厂长张经理被点名表扬,誉为“力挽狂澜的领头雁”,据说额外拿到一笔可观的年终分红。他手下的几个亲信,也各有几千到一万不等的奖金和“先进工作者”的头衔。而他王鸿飞,名字确实被“总部亲自提名”了,结果是——升任质检科副科长,月薪上调105.7元。
一百零五块七毛。
此时,精准的轻视比粗暴的否定更伤人。
王鸿飞盯着工资条上那个精确到角的数字,指尖用力至微微泛白。这数字像一句精心计算过的嘲讽。它承认了你的功劳,却用最廉价的方式将其量化、打发。
他缓缓将工资条对折,再对折,折成一个无法复原的、坚硬的方块,塞进了抽屉最深处。
至于董屿默承诺的“奖金”,最终以一种更私人、也更屈辱的方式抵达。一次他去艺廊送资料,丁雅雯温柔地递给他一个素雅的信封,语气带着温柔与关怀:“鸿飞,这段时间辛苦了,屿默让我把这个给你,一点心意,别推辞。”
信封里是五千块现金,以及一沓印着“云间艺廊”Logo的咖啡体验VIp优惠券。
王鸿飞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,接过信封,指尖却像被烫到一样。这不像论功行赏,更像是对一个跑腿勤快的下属,或者……一个需要被打发的穷亲戚的施舍。
他给董屿默打电话。第一次,占线。第二次,响了七八声后被接起,背景音是嘈杂的会议讨论。
“鸿飞?什么事?我这边马上要开会。”
“屿默哥,关于总部的嘉奖……”
“哦,那个啊,看到了,好事!继续努力!”董屿默语速很快,带着惯常的、上位者的鼓励口吻,“我这边实在抽不开身,先这样?”
“嘟…嘟…嘟…”
第三次,第四次……后来,电话能接通的时候越来越少,即便接通,也总是在“忙”,马上就要去“忙”,或者刚刚结束一场“忙”。
疏远,不需要理由,只剩下结果。
王鸿飞握着手机,站在东山厂宿舍冰冷的窗户前,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。一种熟悉的、冰凉的无力感,从脚底慢慢爬升,缠绕住心脏。他感觉自己像是个精心打扮、赴了约会被爽约,对方却连个像样借口都懒得编的……怨妇。
原来他珍视的机会,在别人眼里只是一次即抛性的消费。
具体来说,那是一种被利用完后随手丢弃的空洞感。
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者,至少是颗重要的棋子,此刻却清晰地看着自己变成了一步“闲棋”,甚至是一张被用过即弃的废牌。野心需要养分,而轻蔑是最好的催化剂。
期待落空后的愤怒灼烧着五脏六腑,却又无处发泄,因为对方甚至没有给他一个正面交锋的机会。
所有的委屈、不甘和算计,都像拳头打在棉花上,只剩下内里伤筋动骨的闷痛。自我怀疑和对外界的揣测,像钝刀子割肉,一点点消磨着他本就脆弱的自信。
他不能再这样下去。
这天傍晚,他再次拨通董屿默的电话,意料之中地转入了语音信箱。他挂断电话,深吸一口气,压下心头的翻涌,转而拨通了另一个号码。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无懈可击的、带着被需要感的亲近笑容,声音温和:
“晚星?明天又是周末了,你手腕上的刀口还没好利索,我去宁州陪你吧?”
这两个月里,林晚星因着手腕伤口需避感染,被沈恪和蒋凡坤像保护稀有动物般看着,不适合在宁州与东山之间长途奔波。于是,反向的奔赴便落在了王鸿飞肩上。
每个周末,他都会从东山县乘车赶来宁州,看望林晚星。陪她吃顿饭,听她絮叨些医学院的趣事,或者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,看她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笨拙地翻着医学课本。他享受着这种被她需要和依赖的感觉,像是在冰冷的算计中汲取唯一的暖意。
但他在宁州的行程远不止于此。周日的下午或晚上,他总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陈奥莉管家老周的家里,给老周正上高中的儿子补习功课。
补习常常持续到晚上十点。结束后,王鸿飞会婉拒老周留宿的好意,坚持打一辆顺风车,颠簸接近三个小时返回东山厂的宿舍。
抵达时,往往已是凌晨一两点。窗外是沉寂的夜色和零星的灯火,映照着他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,以及更深处的、名为“野心”的光。
起初,老周对待王鸿飞,保持着一位资深管家应有的谨慎与距离。王鸿飞试探着打听陈奥莉家的情况,老周的回答总是圆滑得像抹了油,不透露任何实质内容,话题总能巧妙地绕回儿子的学习上。
然而,人心都是肉长的。在王鸿飞尽心尽力的辅导下,老周儿子那原本岌岌可危的成绩,像是被施了魔法,数学物理稳步提升,连最头疼的英语也破天荒地被老师表扬了进步显着。看着儿子脸上重燃的学习热情和书桌上越来越多的“优”,老周紧绷的心防,开始不易察觉地松动。
他从最初的客套疏离,到后来会主动给王鸿飞泡上一杯好茶,留他吃顿便饭。话匣子也渐渐打开,不再只是“今天天气哈哈哈”,而是会带上些零星的、关于主家的信息。
“王老师,你是不知道,”一次饭后,老周一边收拾碗筷,一边像是随口抱怨,“前几天,默少爷在家,好像是想从下面哪个分公司调个人上来用,话还没说完呢,就被夫人堵回去了。”
王鸿飞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,心跳却漏了一拍。他状似无意地问:“哦?屿默哥想用人,陈董事长怎么会不同意?”
老周压低了些声音,模仿着陈奥莉当时那冷硬又不耐烦的语气:“‘跟你说了多少次,用人要谨慎!分公司的人,知根知底吗?背景干净吗?别什么阿猫阿狗都往总部塞!你是嫌我们现在太清静,非要给人递话柄、插钉子吗?’哎呦,那个语气重的……连我在旁边听着都替默少爷难受。”
老周摇摇头,“夫人那个人,在家里说话,有时候是真不给人留脸面。”
王鸿飞垂下眼睫,遮住眸底翻涌的寒意。阿猫阿狗……这话像一根冰冷的针,精准地扎进了他心上最敏感脆弱的地方。
还有一次,老周提到丁雅雯的“云间艺廊”。
“默少爷和少奶奶请夫人去参观转型后的新画廊,本想着让她也开心开心。结果……”老周叹了口气,表情有些无奈。
王鸿飞端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了些。那是他耗费心血为董屿默策划的第一步,目的是让那个濒临破产、只是董屿默玩票性质的画廊先活下来,喘口气。他内心深处对此是骄傲的。
“结果陈董事长不满意?”他声音平稳,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。
“何止是不满意!”老周仿佛心有余悸,“夫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,一点面子没给留。说‘正经画廊不潜心研究艺术、不卖画,搞这些花里胡哨的,给人拍照、卖门票、卖周边、卖咖啡?说出来不怕同行笑话!改名摄影棚或者咖啡馆都比这个贴切!典型的挂羊头卖狗肉!这种模式,没有长期可持续发展的内核,能热闹几天?’”
王鸿飞安静地听着,心底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。
一方面,有种隐秘的爽感——看吧,陈奥莉,你嗤之以鼻的东西,正是我能救活你儿子产业的智慧,你的眼光也不过如此。
另一方面,又涌起强烈的不甘——她根本不懂,这仅仅是引流和维持现金流的第一步!他后续关于如何筛选有潜力的年轻画家、如何策划主题画展、如何将流量有效转化为艺术品消费的完整方案,还没来得及向董屿默详细阐述!
他几乎能想象到董屿默当时的难堪,以及事后可能会产生的念头——是不是王鸿飞出的这个“馊主意”,才让他在母亲面前如此丢脸?
这或许,也是董屿默后来对他态度急转直下、近乎半失联的原因之一。
老周咂咂嘴:“你是没看见当时那场面,默少爷脸色铁青,少奶奶眼圈都红了。我本来还觉得那画廊弄得挺新颖,挺好看,结果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喘一口。”
王鸿飞脸上适时地露出一点同情,心里却已冷硬如铁。他得不到认可,连展示全貌的机会都被剥夺。这一切,更加坚定了他必须依靠自己、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决心。
他知道老周作为管家,能接触到的森森木业核心商业机密有限。但这些家庭内部的摩擦、母子间的权力拉锯、陈奥莉的固执与短视,同样是珍贵的情报。
他站起身,礼貌地告辞,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可靠、略带疲惫的家教老师模样。
“周叔,下周见。让小斌把那套模拟题做完,我过来重点讲。”
“哎,好,好!王老师,路上小心啊!”老周将他送到门口,语气里是真心实意的感激。
关上门,王鸿飞走进寒冷的夜风中,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,骨髓里透出的冷,比夜风更刺骨。
他拿出手机,看着屏幕上林晚星笑靥如花的照片,指尖轻轻拂过。
她是他的光,也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。他必须更快地往上爬,拿到足够多的筹码。只有这样,他才不再是别人口中可以随意打发、任意羞辱的“阿猫阿狗”,才能真正守住他的光,才能让那些轻视他的人,连本带利地偿还。
野心是喂不饱的野兽,一旦出笼,便只能不断向前吞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