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恪从蒋凡坤手中接过那个装着存储卡的密封袋,动作小心得像是在处理某种危险的生物样本。他没有丝毫犹豫,径直走到书桌前,拧亮台灯,拿出他那套精细的外科器械。
“先把它复原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决。
灯光下,他修长的手指稳定得可怕,用显微镊和探针,精准地将那小小的存储卡重新嵌入猪八戒手办柔软的腹部,再用极细的针尖涂抹上无痕胶水,小心按压合拢。他怕看过里面的内容后,这双能完成最精密手术的手,会控制不住颤抖,再也无法如此平静地将她这份看似天真无邪的“心意”完好归位。
蒋凡坤在一旁看着,难得没有出声打扰。他沉默而迅速地准备好笔记本电脑,开机,将那个黑色的U盘插入了USb接口。系统识别,发出轻微的“叮咚”声,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U盘里只有几个视频文件,没有名称,只有一串系统自动生成的乱码,像是几个沉默的、带着不祥预兆的谜团。
蒋凡坤移动鼠标,箭头悬停在那文件之上,食指即将按下左键。
“等等。”沈恪的声音响起,同时,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,力道不大,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。
沈恪抬眼,目光扫过与隔壁相连的墙壁,递给他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。
蒋凡坤立刻会意。
沈恪则起身,走到隔壁董屿白的卧室门前,屈指轻轻敲了敲。
门很快被打开,董屿白顶着一头有些乱糟糟的头发,脖子上挂着专业游戏耳机,手里还攥着手柄,显然正激战正酣。
他看到沈恪,愣了一下,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摘下一边耳机:“沈医生?有事吗?是不是我吵到你们了?”他指了指耳机,解释道,“梦梦姐特意交代过,怕我影响你们休息,让我一定戴着耳机。但我这人在家习惯了,激动起来难免……呃,手舞足蹈,弄出点动静,对不住啊!”
沈恪脸上露出略带歉意的温和笑容,语气自然:“不,是我们打扰了。是我们心脏中心年底要排个节目,为了找找效果,待会儿会试放一下背景音乐,声音可能会有点大,提前跟你打个招呼。”
董屿白一听,立刻摆手,浑不在意:“嗨,我当什么事呢!没事没事,二位随意!我戴着这降噪耳机,开最大音量,保证啥也听不见!你们就是在我门口开演唱会都没问题!”说完,他还配合地把两只耳机都严严实实地戴了回去,朝沈恪比了个“oK”的手势,重新关上了门。
几乎在房门合拢的同时,隔壁房间里,一阵低沉狂暴、仿佛能掀翻屋顶的重金属摇滚乐轰然炸响,连墙壁似乎都跟着隐隐震动。那是蒋凡坤的“珍藏”,足以掩盖一切不该被外人听见的声音。
沈恪走回房间,反手轻轻锁上了房门。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浪包裹着这片狭小的空间,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音墙。
他走到电脑前,蒋凡坤已经将位置让了出来,自己拖过椅子坐在一旁,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,甚至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。
沈恪在电脑前坐下,移动鼠标,那个孤零零的视频文件图标,在震天响的摇滚乐背景下,沉默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。
他的指尖悬在触摸板上,微微停顿了一秒,然后,沉稳地移动光标,双击。
屏幕中央,播放器的窗口跳了出来,黑色的画面,开始流动。
笔记本电脑的屏幕,在震耳欲聋的重金属音乐背景下,像一扇无声的、通往灰暗过去的窗口。视频右下角的时间戳模糊地跳动着,2012……2013……2015…… 那是林晚星大约十一岁到十四岁的时光。
画面的清晰度不高,带着年代久远的噪点,如同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尘。而最让人窒息的,是彻底的、死寂般的无声。存储卡的损坏,剥离了所有声音,只留下这些沉默的、晃动的影像。
视频一开始,晃动了几下,定格在一张稚嫩的脸上——十一二岁的林晚星,脸颊还带着点婴儿肥,眼神却有着超乎年龄的专注。她似乎在调试着手中的设备,嘴唇一张一合,像是在自言自语,又像是在对镜头诉说着无人倾听的秘密。偶尔有一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和电流杂音跳出,又迅速被淹没。
接着,画面被她拿起的一个巨大毛绒玩具熊挡住,一阵颠簸后,视角变得隐蔽而刁钻——她巧妙地将摄像头从玩具熊的绒毛里拨弄出来。然后,小小的身影在房间里忙碌,踮着脚,费力地将这只“间谍熊”摆放在书柜顶端、墙角……她在为自己寻找一个能记录真相的“眼睛”,一个沉默的见证者。
后面的视频片段,时间不同,场景各异,却共同指向一个压抑而暴力的核心。
一个画面似乎是客厅。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人正对着一个面容憔悴、与林晚星眉眼极为相似的女士激烈地指责。因为没有声音,他所有的愤怒都扭曲在狰狞的面部表情和夸张的肢体动作里。女士试图解释,姿态卑微。突然,他毫无征兆地抬手,狠狠一巴掌扇在女士脸上!
那本该响亮的耳光,此刻是无声的,却因此显得更加残忍和恐怖。
女士像片落叶般被打倒在地,她挣扎着想爬起来,嘴角和鼻腔已经渗出了刺目的鲜红。
就在这时,一个小身影猛地从角落冲了出来,像只护崽的幼兽,张开纤细的双臂,死死挡在女士身前——是更年幼些的林晚星。她试图用力推开那个如同山岳般暴怒的男人。男人反手一挥,轻而易举地将小女孩也掼倒在地。整个过程,像一部残酷的默片。
画面外传来动静。一个背着书包、像是刚放学的少年冲了进来,看到屋内的情形,他想也没想,抡起沉重的书包就砸向那个施暴的男人!男人被砸得趔趄,暴怒地指着少年咆哮(从他的口型和颈侧暴起的青筋可以推断)。僵持几秒后,男人愤然转身离开了画面。
这时,镜头清晰地捕捉到了那个挺身而出的少年的正脸——那眉眼,那轮廓,与此刻坐在电脑前的沈恪,竟有七分相像!
画面里,少年和嘴角带伤的小林晚星一起,小心翼翼地搀扶起倒在地上的女士。三个人依偎在一起,少年似乎在低声安慰,小林晚星则用手背胡乱抹着眼泪,又去擦母亲脸上的血。过了一会儿,小林晚星跑回镜头前,关闭了录制。
视频结束,屏幕暗下。蒋凡坤猛地按停了音乐。
突如其来的死寂,与方才画面里惊心动魄的无声暴力混合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。
蒋凡坤张了张嘴,感觉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好半晌,才沙哑地挤出声音:
“我靠……没有声音……比有声音还他妈难受……”
他用力抹了把脸,像是要擦掉那无声画面带来的窒息感,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:
“那小子……是林晚星的哥哥?”
他猛地看向沈恪,眼底全是震惊和一种痛彻心扉的了然。
“怪不得……怪不得她叫你哥……”
原来她透过你看到的,是当年那个在她最绝望无助时,曾为她奋不顾身、抡起书包的,无声的英雄。
沈恪依旧沉默。
他只是死死盯着漆黑的屏幕,仿佛魂魄都被吸入了那段无声的、充满暴力的过去。他放在膝盖上的手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,微微颤抖着。
这修复不全的、无声的影像,比任何有声的控诉都更具穿透力,它将想象和痛苦的空间,无限留给了观看者。
另一个片段,场景换到了餐厅。
蒋凡坤已没了吐槽的心思,只是瞳孔微缩。—— 同样是暴力,餐桌上碎裂的瓷器,比客厅里扬起的巴掌,更彻底地砸碎了一个家应有的体面与温暖。
画面里,一家人正在用餐。男士说着什么,表情阴鸷。突然,他毫无预兆地抓起饭碗,朝着对面的女士猛砸过去!瓷碗在女士额角炸开,碎片混着鲜血和米饭,溅落在昂贵的红木餐桌上。
小林晚星惊得筷子掉在桌上,下一秒,她几乎是跳起来,端起身前滚烫的汤碗泼向男人!男人敏捷地躲开,汤汁泼空,在地上洇开一大片污渍。
暴怒的男人一把揪住女士的头发,将她的头狠狠摁在餐桌上,拳头眼看就要落下!
就在这时,那个少年眼中狠色一闪,他没有再去拿书包,而是直接抄起了餐桌中央那根沉重的、作为装饰的金属烛台,毫不犹豫地、横向挥出,精准地砸在了男人的太阳穴附近!
——这一次,他的反击不再是驱赶,而是带着一股以命相搏的决绝。
男人头部受创,鲜血瞬间涌出,动作停滞。他想抢夺烛台,却被少年奋力推开。
这时,一个系着围裙、像是保姆的中年女士惊慌失措地跑进画面,从后面死死抱住了少年的腰,似乎在劝阻。被打的女士也挣扎着站起来,伸出手,苍白着脸对少年摇头,嘴唇翕动,像是在哀求他停下。男人捂着血流不止的脑袋,眼神怨毒地瞪了少年一眼,脚步有些踉跄地、骂骂咧咧地(从他的口型可以看出)离开了画面。
视频到这里戛然而止。
蒋凡坤感觉自己手心全是冷汗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完整的声音。
他看着屏幕上定格的、少年紧握染血烛台护在家人身前的画面,又缓缓转头,看向身旁沉默如山岳、眼底却翻涌着惊涛骇浪的沈恪。
这无声的影像,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呐喊,都更残忍地剖开了林晚星过往岁月里,那些鲜血淋漓、不堪回首的日与夜。
第三个视频片段开始了。
画面里,依旧是那个施暴的男士,但他身边多了一个年轻时髦、从未在之前视频中出现过的女士。两人亲昵地手挽手坐在奢华的沙发上,与整个家庭压抑的氛围格格不入。年轻女士上半身裹着一件昂贵的貂皮,下半身却穿着紧身皮短裙和长筒靴,打扮得与这豪宅女主人的身份格格不入。两人的表情却异常严肃,嘴唇快速开合,像是在紧张地商量着什么重大决定。
这时,穿着厚实棉睡衣、依然弱小的林晚星,赤着脚慌慌张张地跑进了画面。
那位年轻女士立刻换上一副极其热络的假笑,站起身,扭着腰走到林晚星面前,伸出手,作势要亲昵地抚摸她的头顶。
小林晚星的反应激烈得出人意料!她像是被毒蛇触碰一般,猛地一偏头,毫不犹豫地“啪”一声用力打开了那只手,小脸上写满了赤裸裸的厌恶与抗拒。
沈恪眼神一凝。他从未见过这个女人,但林晚星那发自骨髓的厌恶,以及这女人出现在林家并与男人如此亲密的姿态,答案几乎呼之欲出——黎曼。那个只存在于晚星只言片语描述中,比她大不了多少的“小后妈”。
下一秒,林晚星做出了一个让屏幕前两人心都揪起来的动作——她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那位男士面前,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裤腿,仰着小脸,泪水瞬间决堤,嘴唇剧烈地颤抖着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口型,是在苦苦地哀求着什么。
男士面无表情地站起身,想要甩开她。黎曼也立刻贴上来,挽住男人的手臂作势要走。
小林晚星见哀求无用,整个人扑上去死死抱住了男人的大腿,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。男人毫不留情地迈步就走,竟将小女孩在地上生生拖行了好几步!她瘦小的身体在光滑的地板上摩擦,却依旧倔强地不肯松手,哭得几乎喘不上气,哀求变得更加绝望。
就在这片无声的绝望几乎要将人淹没时——
“滋啦——!”
一段尖锐的电流杂音猛地炸响!仿佛损坏的音频通道在彻底报废前,进行了最后一次、也是最强烈的一次信号挣扎。
紧接着,小女孩那撕心裂肺、带着巨大恐惧和哭腔的尖叫,穿透了这最后的杂音屏障,无比清晰地撞进沈恪和蒋凡坤的耳膜:
“爸爸!黎阿姨!我听话!不要杀我哥哥!求你们不要杀我哥哥——!”
这声凄厉的哀求,像一把烧红的匕首,裹挟着所有无声画面积累的沉重,狠狠刺入心脏!
声音到此戛然而止,视频也突兀地结束。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,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。
蒋凡坤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和其中蕴含的可怕信息震得浑身一僵,他猛地看向沈恪,声音因为惊怒而有些变调:
“杀……杀他?!林晚星的哥哥……他,他还活着吗?!”
沈恪的侧脸在屏幕微光下显得异常冷硬。他沉默了片刻,才用一种异常肯定的、低沉的声音回答:
“还活着。在美国。”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。
“我想起来了!几个月前,我第一次见咱妹妹,就吃火锅那天!她是不是本来打算去美国,结果临时变卦没去,还让那个叫什么Eason的大佬赔了笔违约金……难道当时,就是为了去找她哥哥?!”
沈恪的侧脸在屏幕微光下显得异常冷硬,他深邃的眼底是翻涌的墨色。对于蒋凡坤串联起的前因后果,他给出了一个简短而笃定的回应:
“嗯。”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,“那是她当时想出国,最重要的原因。”
蒋凡坤移动鼠标,箭头落在了最后一个视频文件上。连续三个视频带来的沉重感几乎让空气凝固,他深吸一口气,食指微屈,准备点下这最后的“审判”。
就在这时,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,温热的手掌覆在了他握着鼠标的手背上,坚定地制止了他的动作。
蒋凡坤一愣,心头莫名一跳,诧异地转头。
沈恪不知何时已站起身,脸色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,他松开了手,声音低沉沙哑,带着一种蒋凡坤从未听过的、近乎脆弱的疲惫:
“凡坤,”他顿了顿,像是在斟酌极其陌生的字眼,“…能陪我喝点酒吗?”
蒋凡坤猛地睁大了眼睛,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,一股混杂着担忧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涌上心头,脱口而出:“喝酒?!恪神,你开什么玩笑?你可是滴酒不沾的人!我认识你从小到现在,就没见你碰过那玩意儿!” 他上下打量着沈恪,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开玩笑的痕迹。
沈恪的嘴角极其勉强地向上牵动了一下,那算不上是一个笑容。他抬起手,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,眼神晦暗:
“这里…有点不舒服。”他声音很轻,却重若千钧,“想试试看,酒精…能不能杀菌。”
这句话像一根针,不仅刺痛了蒋凡坤的担忧,更在他心底那片不为人知的角落轻轻拧了一下。他看着沈恪为另一个女孩痛彻心扉的模样,一种复杂的情绪——心疼、嫉妒、还有无尽的支持——在胸腔里翻滚,最终汇成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他太明白,沈恪此刻需要他,这就够了。
“走!”他语气斩钉截铁,将所有私人情绪压下,率先抓起自己的外套,又将沈恪的风衣精准抛过去,动作干脆利落,仿佛这样就能驱散那弥漫的沉重,“我知道这附近拐角就有一家清吧,这个点人少清静。”
沈恪接过衣服,点了点头。他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转身,动作依旧稳定地关闭了电脑屏幕,然后利落地拔下那个黑色的U盘。他走到卧室,拉开一个带锁的抽屉,将U盘小心地放入其中,锁好。
这里面的真相太过沉重,他不能让它有任何闪失,也必须确保在自己情绪稳定时,再去面对最后的部分。
做完这一切,他才走向门口。蒋凡坤已经在那里等他,没有催促,只是安静地给予支持。
而那最后一个未被点开的视频,就像一枚进入了倒计时的定时炸弹,被暂时锁在了黑暗里,将所有未知的恐惧与悬念,悬在了两人之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