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深沉,接近立冬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,刮过空旷的街道。李静宇那辆黑色的日产轩逸融入了车流,载着王鸿飞驶离繁华的市区,返回东山。
车内暖气开得很足,与窗外的清冷形成对比。王鸿飞靠在副驾驶上,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,指关节隐隐作痛,提醒着他白天的冲动。车内一片寂静,只有发动机低沉的嗡鸣。
开了大概十几分钟,一直沉默开车的李静宇,双手紧了紧方向盘,终于忍不住,声音带着浓浓的歉意,打破了沉寂:“鸿飞,今天这事儿……对不住。哥真没想到,他会……会对小林姑娘用那下三滥的手段。”
王鸿飞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,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摇了摇头:“李哥,别这么说。你也是一片好心,想帮我牵线。”
“好心办坏事啊!”李静宇叹了口气,“我本来想着,这都第三回了,怎么着也该让你见上一面了。前两次连门都没让进,就说‘无缘’,我这脸上都挂不住。”
王鸿飞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:“事不过三,看来老天爷都提醒我,这条捷径,不该走。”
他声音平静,听不出喜怒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。
李静宇心里却更不是滋味了。他知道王鸿飞为了那幅画,为了在公司领导面前证明自己,花了多少心思。
“唉,也怪我,没提前跟你交底。”李静宇像是下定了决心,开始倒豆子,“静闻……就是你们叫的闻先生,他本名叫李静闻,按老家族谱算,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兄。”
王鸿飞适时露出一点惊讶,恰到好处地追问了一句:“这么近的关系?”。这既表达了关注,也引导李静宇继续说下去。
“他早年……栽过跟头,进去过几年。”李静宇说得比较含蓄,“那会儿挺难,我们家看他爹妈可怜,媳妇也跟人跑了,确实接济过不少。后来他出来了,不知怎么捣鼓上那些风水八卦,嘴巴能说,脑子也活,居然真让他闯出了名堂。一开始在宁州给几个小老板看看,后来不知怎的,名气越来越大,现在全国不少有钱人都信他,连一些明星都找他‘问道’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点自己都不太理解的唏嘘:“都传他‘金口玉言’,问过他之后生意就能顺风顺水,越传越神。可他那套东西,我是不信的。”
他看了一眼王鸿飞,声音低了些,带了点难以启齿的尴尬,“但我知道他……好那一口。所以上次才给你出那馊主意,让你带上小林姑娘。我想着,他看到这么漂亮的姑娘,怎么着也得给个面子见一见……我真没想到他敢直接用药!”
李静宇的语气里充满了后悔。“他之前好几次想让我过去帮他,觉得我讲义气,靠得住。可我……我就想上个班、开开车,挣点踏实钱,老婆孩子热炕头,比啥都强。为这个,他还有点生我气,觉得我不识抬举。”
信息一点点被拼凑起来。王鸿飞安静地听着,心里对那个闻先生的画像逐渐清晰:一个善于钻营、懂得利用人性弱点、并且有黑暗背景的投机者。一条危险,却可能蕴含着巨大能量的暗流。
“李哥,”王鸿飞开口,声音在暖风中显得很沉稳,“你肯帮我引荐,这份情我记着。今天是我没控制住脾气,把他得罪狠了,断了这条路,不怪你。”
他说着,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一条包装精美的中华烟,自然地放到车子的中控台上,“这烟你拿着抽。为了我的事,你没少操心,还搭进去不少人情。”
李静宇一看,连忙摆手:“哎哟,你这是干啥!快拿回去!我这都没帮上忙,还差点……”
“李哥,”王鸿飞打断他,语气诚恳,且不容拒绝,“一码归一码。你帮我,是情分。这烟,是谢你的情分。至于结果……”他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,语气听不出情绪,“……或许就像你说的,他那套东西是虚的。卖画,还是得想点实在的办法。”
他像是对李静宇说,又像是在对自己进行某种心理暗示般的切割。
车在高速上平稳行驶,窗外的世界一片漆黑,只有偶尔对面车道划过一道刺目的远光灯。
李静宇看着前方无尽的黑暗,心里沉甸甸的。王鸿飞越是不怪他,他越是内疚。而王鸿飞,则静静地靠着车窗,看不清表情。
夜色如墨,车窗外的路灯像一串串昏黄的珠子,飞速向后掠去。车内暖气低鸣,隔绝了深秋的寒意。
王鸿飞靠在副驾驶座上,闭着眼,像是累极了在假寐。他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刚才与李静宇交谈时的、表示理解和释然的微弧。
然而,在他平静的表象之下,大脑正在高速、冷静地运转,像一台精密的仪器,分析、评估、规划。
断了?怎么可能。
每一个出现在他生命棋盘上的人,都是命运精心布局的棋子,是包装或简陋或华丽的礼物。而聪明人,从不浪费任何一份礼物,尤其是闻先生这种,包装危险,内里却可能藏着惊人资源的“大礼”。
这条线确实危险,像一条毒蛇。但毒蛇的毒液,用好了便是良药。关键在于如何安全地掌控它。李静宇,暂时是那个唯一的、现成的“捕蛇人”和“解毒剂”。有这层同乡、旧恩的关系在,这条线就断不了,只是需要换个更迂回、更稳妥的方式去“保留”。
那么,接下来,就是如何好好“使用”李哥了。
王鸿飞脑海里闪过他啃过的那些心理学和管理学书籍。要让一个人踏踏实实为自己所用,甚至关键时刻能顶上去,无非几条路径。
一条,是他对林晚星用的那种。
救命之恩,长久陪伴,情感羁绊,这是“情”的捆绑。这条路对李静宇不适用,他们相识日浅。
二条,另一条,更隐蔽,也更牢固——让他持续地帮助你。
从小的请求开始,让他习惯为你付出,像温水煮青蛙。人情债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,直到某一天,你提出一个需要他突破自身底线或承担较大风险的要求时,基于之前所有的投入和“沉没成本”,他很大概率会为了维持“自己是个好人”、“说到做到”的自我人设,而硬着头皮答应下来。
一旦他为你突破了第一次底线,他就在心理上成了“自己人”。
想到这里,王鸿飞闭着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李哥为人义气,重承诺,有家庭负累,这些都是可以利用的“抓手”。今天这份因林晚星而起的愧疚,就是最好的开端。
就在这时,开车的李静宇像是为了进一步弥补,又开口打破了沉默,语气带着一种办成了事的轻松:
“鸿飞,你也别太担心小林姑娘那边。这次见面时,我已经和静闻哥……就是闻先生那边沟通过,把话说开了。我说小姑娘就是跟着去玩玩的,不懂事,让他别介意。他也说,‘只要那小姑娘不再主动凑到我跟前,我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小辈。’这点面子,他还是要给我的。”
这句话像一颗定心丸,也像一份无形的“担保书”。
王鸿飞心里猛地一松,最担心的事情之一被解决了。但同时,一种更隐秘的算计也随之升起——看,李哥的“用处”这不就体现出来了?他能安抚住闻先生那头危险的野兽,为林晚星构筑一道暂时的安全屏障。这份“用处”,和他此刻的愧疚一样,都是宝贵的资源。
高明的利用,是让对方心甘情愿,甚至满怀欣慰地,为你铺设要走的路。
他缓缓睁开眼,眼中没有丝毫睡意,只有一片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感激。他侧过头,对李静宇露出了一个无比真诚的笑容:
“李哥,真的……太谢谢你了。这下我心里就踏实多了。”
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信赖和托付。
李静宇看着他那“如释重负”的样子,心里那点愧疚感终于被一种“帮到了兄弟”的踏实和义气取代,他也笑了起来,用力拍了拍方向盘:“嗨,跟哥还客气啥!放心吧,有哥在呢!”
王鸿飞重新靠回椅背,目光投向窗外无尽的黑暗,嘴角那抹真诚的笑意渐渐淡去,还原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这场称兄道弟背后,藏着一把无形的尺,丈量着对方的价值与代价。
温水,已经开始加热了。
王鸿飞那晚在车内种下的种子,似乎真的被深秋的寒意冻结,再无动静。接下来的一周,风平浪静。他照常在东山家具厂上班,处理着繁杂的事务,仿佛彻底将“闻先生”和那幅天价的《落英》抛在了脑后。
然而,在宁州市,丁雅雯的“云间艺廊”却接连迎来了三波不同寻常的访客。
第一位是在周二上午,一位穿着中式褂子、手盘菩提手串的中年男人,进门便指名要那幅标价四十八万、描绘深谷幽兰的油画。店员按流程介绍,对方却直接摆手:“不用多说,九十六万,我今天就要带走。我是经王鸿飞先生的缘分指引来的,烦请务必在合同里注明这一点。”
丁雅雯当时正在楼上对账,闻讯下来,还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紧接着周四下午,一位衣着干练、像是精英律师的女士,目标明确,直奔那幅标价五十二万的抽象画《潮汐》。她给出的价格是一百零四万,同样干脆利落,并提出了完全一致的要求:“请注明,是借王鸿飞先生的机缘购入。” 她还补充了一个细节,“哦对了,高出的五十二万,其中一半,也就是二十六万,请直接捐给‘明心见性公益基金会’。”
到了周五傍晚,画廊临近关门,一位气场雍容、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阿姨走了进来,眼光扫了一圈,最终定格在那幅标价六十万的写实风景画《雪原初晴》上。
“一百二十万。”阿姨开口就镇住了全场,她笑眯眯地对有些发懵的丁雅雯说,“姑娘,这画跟我有缘,是托了一个叫王鸿飞的年轻人的福才看到的,可别卖给别人了。合同照她们说的那样写就行,捐款,就那个……‘明心见性’基金会。”
事情太过诡异。三位买家,素未谋面,来自不同行业,却像是同一套剧本派出的演员,用翻倍的价格,买走了画廊里积压已久、仅次于《落英》的三幅高价画作。他们都提到了一个关键名字——王鸿飞,却又都说不清王鸿飞究竟是何方神圣。
丁雅雯握着那三份沉甸甸的合同,感觉像在做梦。她第一时间把电话打给了丈夫董屿默。
电话那头,董屿默听着妻子的描述,手指无意识地在办公桌上敲击着,速度越来越快。他比丁雅雯想得更深。这不是普通的买卖,这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“表演”,一场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“投名状”。
他沉默了几秒,对丁雅雯说:“把合同收好,钱正常入账,捐款按对方要求操作。其他的,我来处理。”
挂了电话,董屿默在宽敞却略显冷清的办公室里踱了几步,窗外是宁州繁华的夜景,映在他深邃的眸子里。他拿起手机,找到了王鸿飞的号码,拨了过去。
电话很快接通,背景音有些嘈杂,似乎是在办公区或者食堂。
“喂,董总?”王鸿飞的声音传来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。
“鸿飞,没打扰你吧?”董屿默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,听不出太多情绪。
“没有没有,刚吃完晚饭,在楼下溜达呢。董总,你找我有什么事?”
董屿默单刀直入,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好奇和探究:“是有点事。这一周,画廊来了三位客人,指名道姓,用翻倍的价格买走了三幅画。有趣的是,他们都说,是借着你的‘机缘’才成的交。鸿飞,你什么时候,在宁州有了这么硬、又这么神秘的关系网了?连我都开始好奇了。”
电话那头,王鸿飞沉默了大约两秒。
董屿默的话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他心中的某个锁扣。
闻先生的“惊喜”……原来是以这种方式送达。
他立刻明白了这隔空送来的“投名状”意味着什么。
他绝不能表现出丝毫的茫然,那只会让董屿默觉得他要么无能,要么虚伪。他必须接下这份“功劳”,并且要接得漂亮,接得高深莫测。
“屿默哥,”王鸿飞再开口时,声音里那点意外的成分已经迅速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、带着斟酌的语气,仿佛在确认一件早已预料之事,“这三位客人……动作比我想象的要快一些。”
他既没有承认是自己所为,也没有否认,而是用一种主导者的口吻,评价着“对方”的效率。
他顿了顿,继续用一种谦逊却不容小觑的姿态说道:“我之前只是试着牵了条线,提了提画廊和那几幅画的独特之处,没想到对方如此看重,给了这么高的认可。屿默哥,画能顺利卖出,而且是这个价格,最关键还是在于画作本身的价值和云间艺廊的底蕴。”
他巧妙地把功劳归于画廊和画作,却坐实了自己“牵线人”的身份。
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,既展现了他在外拥有神秘而高效的人脉资源,又表现了他不居功、时刻以公司和画廊利益为重的态度。
董屿默在电话那头听着,手指轻轻敲击桌面的节奏慢了下来。他原本的疑虑被王鸿飞这番从容不迫、深藏不露的表现渐渐抚平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愈发强烈的欣赏,以及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紧迫感。
信任,往往是上位者对被利用者,所能给出的最高效的杠杆。
这样的人才,能力超乎预期,人脉神秘难测,心性又如此沉稳,绝不能让他被别处挖走,或者仅仅在分公司蹉跎。
“鸿飞,”董屿默的声音比刚才更加郑重,“你太谦虚了。能找到并且说服这样的买家,本身就是一种了不起的能力。看来让你在东山分公司,实在是有些大材小用了。”
他略一沉吟,做出了决定:“这样,你尽快准备一下交接。下周一,直接来总公司报道,做我的特别助理。我身边,正需要你这样能创造‘惊喜’的左膀右臂。”
这话看似是奖励和提拔,实则也透露出董屿默内心深处的一丝担忧——他必须将这份不确定的、闪闪发光的能力,牢牢绑定在自己的战车上。
王鸿飞握着手机,站在初冬的冷风里,嘴角那抹意味深长的弧度终于不再掩饰。
“谢谢屿默哥的信任,”他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坚定,“我一定全力以赴。”
听筒两端,各怀心思的两人,在这一刻,与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上,达成了共识。
闻先生的“惊喜”,他收到了。闻先生这是用最小的代价,展示了他的肌肉。对他那些信徒而言,几百万不过是交给“神明”的香火钱,却能换来他一句提点或一个心安。真是好算计。
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厚礼,每一份看似慷慨的惊喜,都在暗地里寄出了账单。他现在要做的,就是在账单送来之前,让自己变得足够“昂贵”。
而董屿默抛来的橄榄枝,正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步。
人生的阶梯,靠自己搭建一砖一瓦,太慢甚至不可行。只需要在适当的时机,踩上别人递来的那块垫脚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