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——所以,从今天起,你被‘开除’了,江医生。”
这句话轻飘飘地从林晚星唇间吐出,像一片羽毛,却重重地砸在咖啡馆黏稠的空气里。
她对面的男人,江盛,她的心理医生——也是她长达四年黑暗岁月的最主要见证者,闻言只是极轻地挑了下眉梢。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,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如水,没有丝毫波澜,仿佛早已预料。
窗外是云港市黏腻的初夏雨,行道树湿漉漉的叶子紧贴在玻璃上,像一幅洇了水、褪了色的旧画,映衬着室内这场蓄谋已久的“告别”。
“践行。”江盛仿佛没听见那句“开除”宣言,将一杯热可可推到她面前,自己那杯黑咖啡只象征性地加了一小块方糖。他看着她,目光带着兄长般的温和,也藏着一丝职业性的审视,“未来高材生,学校和专业定了?”
“去宁州。”林晚星指尖捻着糖纸的边角,发出细微却刺耳的“簌簌”声,泄露了她并不平静的内心。
四年。整整一千多个日夜。
那些充斥着呕吐物、碎药瓶、饿到脱形、手腕上狰狞伤口的画面,那些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狼狈……她所有最不堪入目的样子,都在这个男人专注而平静的目光下无所遁形。他是帮她爬出深渊的梯子,也是她过去那段腐烂岁月的活体证据。
“以后去宁州出差,”江盛搅动着咖啡,杯壁与钥匙轻轻碰撞,发出“叮”的一声脆响,打破了短暂的沉默,“能顺道看看老朋友吗?”
糖纸在她指下骤然蜷缩成一团。
又来了。这熟悉又让人无措的、步步紧逼的关切。
她猛地抬眼,嘴角努力弯起一个轻松又带着点疏离的弧度:“江医生呀——”她拖长了声音,刻意模仿着过往复诊时依赖他的语调,眼底却毫无笑意,“你可是我挂号费最贵、疗程最长的‘主诊医生’了!我最狼狈的样子,你可都见识过了。”
她甚至抬起手腕,指尖虚点着内侧那道未完全淡去的粉色瘢痕,语气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“坦诚”:“吐你一身、割自己、饿得像个鬼……高清无码的黑历史,你那儿存档最全了吧?”
她深吸一口气,脸上伪装的笑容彻底褪去,眼神变得执拗而决绝:“江医生,谢谢你,真的。你是我爬出深渊的梯子。可是,梯子用完了,谁还想天天摸着那冰冷的扶手,回忆下面有多黑多冷多吓人?”
“看见你,哪怕只是一秒,那些烂泥里的味道、疼痛、绝望……就全都活了,追着我咬。”她直视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,“让过去就停在过去,好不好?让我清清爽爽地往前走。”
人总要亲手关上过去的门,才能听见未来的风。而她认定的“未来”,此刻就在窗外的雨里等着她。
江盛安静地听着,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痕迹,只是点了点头,语气平静得甚至带着一丝了然:“刚把你从鬼门关捞回来,你就急着把医生一脚踹开。啧,这感觉……还挺有成就感,说明你恢复得够彻底。”
林晚星微微一怔,没想到他如此干脆。
就在这时,江盛忽然抬手指向窗外。
雨幕朦胧的街对面,梧桐树下,一个撑着黑色长柄伞的身影安静伫立。伞沿压得很低,只看得见那人握着伞柄的骨节分明的手,简单的白t恤下摆,以及洗得发白的深蓝牛仔裤。
王鸿飞。
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,永远在她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。
“他呢?”江盛的声音不高,却像重锤敲在林晚星心上,“这位照亮你前路的‘鸿飞哥哥’……也属于需要关在门后的‘过去’?”
林晚星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,睫毛急颤。
再看向江盛时,她脸上瞬间冰雪消融,覆上一层少女特有的、带着羞涩与炫耀的光彩,声音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:“他、他怎么能一样!”
她下意识抬起下巴,带着点小得意,仿佛在扞卫自己最珍贵的宝藏:“江医生你别乱套话!他可是我的……”她顿了顿,那个带着梦幻色彩的词脱口而出:“——男神!白月光!懂不懂?只可远观!告别?开什么玩笑!”
江盛看着她强装的骄纵和眼底那份无法掩饰的依赖,几不可闻地笑了笑,那笑容纯粹是欣慰,又似乎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。
“行,明白了。”他干脆得让林晚星松了口气。
紧接着,他变戏法似的从桌下拎出一个精美的纸袋,推到她面前:“医嘱最后一条——好好活着。临别礼物,限量版,别糟蹋。”
林晚星疑惑地打开纸袋。
里面是一件叠放整齐的Fc莱茵钢铁当季主场球衣——经典的黑红宽条纹。俱乐部徽章下方,是球星卢卡斯·费尔海恩龙飞凤舞的亲笔签名!旁边还附带着dFL官方认证证书,上面清晰地印着:“球员落场签名版 (match worn & Signed)”。
她呼吸猛地一窒,瞳孔瞬间收缩!
那熟悉的黑红徽章,像一把生锈的钥匙,毫无预兆地捅进了她记忆最痛、最不敢触碰的角落!
十二岁那个夏天,哥哥林旭阳心心念念、求而不得的,就是这样一件球衣!那是哥哥被仓促送出国前,最大的遗憾,也是这个家分崩离析前,关于温暖的最后印记。
“江医生!这……你怎么搞到的?!”震惊如同海啸,瞬间盖过了其他所有情绪。这玩意儿,根本不是有钱就能随便弄到的,尤其是“球员落场版”!
江盛慵懒地靠向椅背,指尖轻轻点着桌面,笑容里带着点朋友间才有的小得意:“啧,小看江医生的人脉了?有个朋友的朋友在德国‘做点小代购’,路子比较野。我儿子的奶粉都托他带。上次闲聊提了句你当年可是卢卡斯的铁杆粉丝,人家就‘顺手’记下了。”
他拿起账单起身,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:“真要谢,谢那位‘野路子’朋友吧!走了,小姑娘,一路顺风!宁州风大,照顾好自己!”
他说完,竟真的头也不回地走向收银台,干脆利落地结了账,推门融入外面的雨幕中,没有再多看她一眼,也没有给她任何追问的机会。
林晚星抱着那件沉甸甸的球衣,指尖抚过冰凉的签名区,满脑子都是混乱的线头:
路子这么野的代购?“顺手”就能搞定球员落场签名球衣?
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很多年前随口提过的偶像?
一个能搞到这种级别藏品的人,还顺便做奶粉代购?
这太违和了!处处透着蹊跷!
但此刻,她没时间深究。街对面,王鸿飞还在雨里等着她。
她甩甩头,将纷乱的思绪和那件透着诡异的球衣一起塞进纸袋,起身快步离开。
推开沉重的玻璃门,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。她几乎是下意识地,小跑向街对面那把为她停留的黑伞,像寻求庇护的雏鸟,笑着挽起伞下青年坚实的手臂,将所有的疑虑暂时抛在脑后。
两人并肩,消失在迷蒙雨幕的拐角。
她不知道的是,咖啡馆幽暗的角落里,去而复返的江盛静静注视着这一幕。
他拿出手机,屏幕冷白的光映着他此刻毫无笑意的、沉静的脸。指尖在屏幕上飞快敲击,编辑着一条绝不会被林晚星看到的信息:
[恪神。目标已确认前往宁州。状态稳定,主动断绝联系。替代者“白月光”地位稳固。]
[“钥匙”(球衣)已送达,反应强烈,记忆锚点成功触发。]
[尾款清结。我的任务完成。病例,今日归档封存。江盛。]
信息发送成功,屏幕暗下。
江盛揣好手机,再次推门,走进云港市连绵不绝的夏雨中。冰凉的雨丝轻抚过脸颊,他眯着眼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。
有些守护,从不需要被看见。
而有些引路,终将指向预设的终局。
这最后一次汇报,意味着他身份的彻底转换。
而属于林晚星全新的旅程,扉页才刚刚翻开。上面映着一个撑黑伞的、身份成谜的“白月光”,和一件漂洋过海、染着旧梦与秘密的球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