绿皮火车在夜色中穿行,硬座车厢里,王鸿飞和林晚星相互依偎着沉沉睡去,呼吸均匀,仿佛只是两个结伴归乡的普通年轻人。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,只有偶尔掠过的零星灯火,勾勒出远山的轮廓。
他们并不知道,千里之外的宁州市,一栋灯火通明的别墅里,正因他们悄然酝酿着一场风暴。
风暴的中心,是陈奥莉。
几小时前,林晚星那通简短到近乎敷衍的电话,像一粒石子投入她的心湖,起初只是漾开一丝微不可见的涟漪。有些涟漪,终会蔓延成海啸。
“陈阿姨,我跟鸿飞哥去他家乡玩几天,先斩后奏啦!”少女清亮的嗓音,透着一丝撒娇,语速快得像是怕被多问一句,话音未落,电话已被挂断。
陈奥莉当时正坐在轿车后座,刚从一场冗长的慈善晚宴离开。她捏着手机,精致的眉头微微蹙起。这孩子,越来越没规矩了。一丝被冒犯的感觉掠过心头,但很快又被更现实的顾虑压下——林晚星毕竟暂住在她家,真要出什么事,她脱不了责任。
她打给了林晚星的父亲林国栋。电话那头,他的语气默然,像在谈论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。
“晚星?跟小王老师回老家?”他顿了顿,仿佛在回忆什么,“小王老师陪了她这么多年,人还算靠谱,出不了什么事。孩子大了,翅膀硬了,我们也管不住,随她去吧。真是麻烦陈董费心了。”
这番近乎推诿的回应,让陈奥莉心头那点不快迅速被一种荒谬感取代。亲爹都不急,我操什么心?她几乎要挂电话,将这事抛诸脑后。
成人的世界,有时凉薄地只剩利益和体面。
就在这时,前排的司机小陈,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,犹豫着开口:
“陈董,林小姐说要去小王老师家?他家……好像挺远的,是在云岭省清溪市竹林县的红水乡花灯村。”他稍作停顿,像是努力回想着什么,“对了,上次在松涛苑吃饭,小王老师还特意敬酒感谢您,说您资助了他们乡,建了中小学,还有那几个深森林场。小伙子挺感恩的……”
“红水乡花灯村……”
陈奥莉握手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。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轻轻刺了她一下,却没激起太多警觉。日理万机的森森木业董事长,脑子里装满了各种项目、会议、人名与地名。即使她曾在“花灯村”生活过几年,此刻那也只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。
人总以为抹去了过去,却不知往事从未真正离开过。
“嗯,知道了。”她淡淡应了一声,将手机丢进手袋,闭眼示意开车。窗外流光掠过她保养得宜的脸,照不进她眸底的漠然。
可当夜回到空寂冷清的四层别墅,白日里被忽略的细节,却在寂静中悄然发酵,如同暗处滋生的霉斑。恐惧是一颗种子,落在夜的土壤里,悄然疯长。
红水乡花灯村。王鸿飞。
林晚星手机里存着和她的合照。
还有……当年到红水乡剪彩时,那个乡下妇女压低声音、却如惊雷般的一句话:“这董事长夫人……真俊,可咋瞧着……有点像王大力家跑了的媳妇儿?”紧接着又自我否定,“不可能不可能!人家可是大老板夫人!”
那一瞬间的恐惧,时隔多年,再度清晰袭来,冰冷彻骨。她当时几乎僵住,全靠脸上完美的笑容强撑,余光死死锁在丈夫董怀深的脸上,直到确认他毫无察觉,才缓缓将心咽回胸腔,却留下一道永不能见光的裂缝。自那以后,她成了财经版和社交圈的隐形人,低调得近乎刻意。面具戴久了,就连自己也忘了真实的模样。
而现在——林晚星竟去了那里!她手机上有她们的合照!王鸿飞……正是那个村子的人!万一……他们遇到村民,万一……遇到王大力,万一……有人认出照片上的她,万一……那些尘封的、足以将她一切碾碎的往事被翻出来……
不行!绝对不行!
陈奥莉猛地从沙发坐起,胸口剧烈起伏。森森木业是亡夫董家的基业,盘根错节,牵一发而动全身。她是董事长不假,但根基远不如董家深厚。一个突然出现的、来自山沟的私生子被发现?这将是一场毁灭性的丑闻!不仅会动摇她的地位,更会彻底毁掉她两个儿子董屿默和董屿白的前程,甚至危及森森木业本身!
恐慌如冰藤缠紧心脏,勒得她喘不过气。火车已经在路上,阻止他们进村已不可能。眼下唯一能做的,就是尽量减少林晚星与村民接触,把风险压到最低!
她下意识想打给王鸿飞——那个在她眼中低贱如尘、却握着她秘密钥匙的年轻人。指尖悬在拨号键上,又猛地收回。
凭什么要她得打给他?他也配? 这念头带着刻入骨髓的傲慢。更何况,她该说什么?用什么理由阻止?这简直是不打自招!万一引起林晚星怀疑……
她烦躁地踱步,真丝睡袍摩擦地毯发出细响。目光扫过通讯录,最终停在一个名字上——清溪市分公司,深森林业,郭经理——郭宝鑫。
一个在她商业版图中,渺小如沙的名字。
深夜,清溪市某居民楼。郭经理刚结束应酬,带着满身酒气和鼾声入梦。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午夜凶铃,将他从狠狠拽出梦境。
他骂骂咧咧摸过手机,眯眼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,一个激灵,酒醒了大半!
“董……董事长?!”他几乎从床上弹起,声音因为震惊和宿醉而劈叉。他这种级别,平时连分公司老总都难见一面,何曾想过能接到董事长的深夜来电?巨大的受宠若惊瞬间淹没了残存的睡意。
“郭经理?”陈奥莉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,平和、冷淡,听不出情绪,却自带威压,“这么晚打扰了。有件事,需要你费心。”
“您说!您尽管吩咐!我一定办妥!”郭经理点头哈腰,仿佛她就在眼前。
“我有个干女儿,林晚星。她和你们县红水乡花灯村的一个小伙子,叫王鸿飞的,一起回他老家了。”陈奥莉的语气平淡得像聊天气,“小姑娘第一次去那么偏的山区,家里不放心。麻烦你,多照顾着点,确保她玩得开心、安全。”
她稍作停顿,又补充道,“花灯村那地方,穷乡僻壤,环境复杂,我们做长辈的,总担心孩子在外面接触太多复杂的人和事,容易学坏。你人在清溪,离得近,方便的话,帮忙看着点,多加照顾,让她安安全全、顺顺利利的就好。主要是,”她微微加重语气,“别让她接触太多‘复杂环境’。”
电话这头,郭经理的脑子在“陈董亲自来电”的冲击下飞速运转。“干女儿林晚星”、“花灯村”、“王鸿飞”、“环境复杂”、“环境复杂”、“别接触”……这些词在他那套精于揣摩上意、擅长酒桌文化的逻辑里疯狂碰撞!
这世上有些误会,是“聪明人”会错意,还自以为领悟了天机。
一个清晰的剧本在他醉醺醺的脑中瞬间成型:未成年的富家千金!被山里来的穷小子拐跑了!董事长哪是担心环境复杂?这分明是怕白菜被猪拱了啊!“照顾”?“别接触复杂环境”?这不明摆着是要“隔离看守”、“棒打鸳鸯”吗?!
郭宝鑫猛地一拍大腿,啤酒肚上的肉一阵荡漾,醍醐灌顶!他对着电话,声音斩钉截铁,充满了“我懂,我太懂了”的使命感:
“明白!陈董您放一百个心!您交代的事,就是天大的事!林小姐那就是我亲妹妹!不,比亲妹妹还亲!我懂!花灯村那破地方,要啥没啥,臭小子没一个好东西!您放心,林小姐到了我这儿,我保证给她安排得明明白白,舒舒服服!绝对不让任何乱七八糟的雄性生物靠近她半步!那个王鸿飞,我让他连林小姐的影子都摸不着!您就瞧好吧!”
他拍着胸脯,信誓旦旦,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飞黄腾达的未来。
陈奥莉听着电话明显跑偏的“领悟”,太阳穴直跳。她想再强调重点是“少接触村民环境”,可听着郭宝鑫那激动到语无伦次的保证,又觉得跟这种人解释纯属浪费口水。算了,只要能达到隔离林晚星的目的,过程歪点就歪点吧。
她强忍挂电话的冲动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:“你有数就好。辛苦了。”
电话一挂,郭宝鑫还沉浸在兴奋中,脸上油光发亮。被吵醒的媳妇裹着被子,迷糊地问:“谁啊?大半夜的,什么要紧事?”
郭宝鑫得意晃头:“嗨,大老板的私密任务!说出来吓死你!咱们集团董事长的干女儿,千金大小姐,被一个山沟沟里的穷小子拐跑了!正往花灯村去呢!董事长亲自打电话,什么‘好好照顾’、‘环境复杂’,都是场面话!核心就一个:防穷小子!保护金枝玉叶!”
他越说越激动,唾沫星子横飞:“你想想,林小姐是谁——陈董的干女儿!活财神啊!这次机会千载难逢!只要我把这事办漂亮,让大小姐清清白白回去,再把那癞蛤蟆摁死在泥里…嘿嘿,你男人我升职加薪,指日可待!”
媳妇也精神了:“那可得办仔细!那穷小子叫啥?王鸿飞?花灯村的?”
兴奋劲稍过,一丝现实忧虑浮上心头。郭经理摸着下巴嘀咕:“不过……也不能把那小子往死里得罪。万一……万一以后人家真成了董事长家女婿,回头给我穿小鞋怎么办?得找个稳妥人……”他再次拿起手机,翻找通讯录,拨通了红水乡深森林场厂长王有力的电话。
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精明,每一步都算计着退路。
“喂?老王?睡了没?跟你通个气!”郭经理打着官腔,声音拿捏着派头,“你们花灯村,是不是有个叫王鸿飞的小伙子?对,就是他!他要带个城里姑娘回村,叫林晚星!这位林小姐可了不得,是咱们总公司陈董事长的干女儿!金枝玉叶!”
电话那头的王有力显然被这“重要通气”和“董事长干女儿”砸懵了,支吾着应声:“是……是我侄子鸿飞……林小姐?董事长干女儿?这……”
郭经理没等他消化,更没提陈奥莉来电的真实含义,自顾自地安排:“董事长亲自交代,要好好招待林小姐!确保安全、省心!这事你必须配合好!林小姐在红水乡的行程、安全,就是头等大事!你侄子那边……”他顿了顿,语焉不详地暗示,“年轻人嘛,容易冲动,你当叔叔的,多看着点,别让他……嗯,打扰了林小姐的清净!明白吗?这事办好了,大家都好!”
挂了电话,郭经理志得意满。
而电话另一端,花灯村民房里,王有力握着手机,听着忙音,黝黑的脸上写满惊愕与忧虑。侄子带了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回来?董事长的干女儿?守山(王守山,王鸿飞曾用名)这小子,太没分寸了!为什么非要是这个女人的干女儿?!难道……守山是故意的…?这要是在村里惹出事,触怒董事长……他这好不容易端稳的林场厂长饭碗,怕是要砸碎!
不行,必须问清楚。
窗外的夜色更深了。火车依旧载着沉睡的两人驶向群山深处,而花灯村的方向,一场因上位者恐慌引发、由市侩小吏曲解执行、牵动朴实村民心弦的荒诞剧,已然拉开了序幕。
人生的轨迹,常在无人知晓的瞬间悄然偏离。
山风渐急,山雨欲来。而有些人,还在梦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