董家别墅的客厅灯火通明,将昂贵的家具和陈设照得纤毫毕现,却莫名有种样板间般的冷清。直到林晚星和董屿白一前一后进来,才像是投入了两颗活蹦乱跳的石子,打破了这片精心维持的平静。
这是林晚星从红水乡回来后,第一次见陈奥莉。
陈奥莉正端坐在沙发上,手里拿着一本财经杂志,目光却没什么焦点。听见动静,她抬起头,看到完完整整、活蹦乱跳的两人,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,那口绷着的气一松,语气便带上了惯常的、裹着糖霜的嗔怪:“还知道回来呀?真是翅膀硬了,一跑就是一天,电话也不晓得打一个。”她主要是对着董屿白说,但眼风扫过林晚星,意味不言自明。
董屿白嬉皮笑脸地凑过去,试图用插科打诨蒙混过关:“妈!您这就小看您儿子了不是?我这不是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吗?不仅回来了,还给您带来了云港的见闻!”他试图把话题引向轻松的方向。
林晚星则乖巧应声:“让陈阿姨担心了,下次我们一定注意时间。”她心里揣着事,这份乖巧里便多了几分刻意。
陈奥莉没再深究,起身引他们去餐厅:“行了,赶紧过来吃点东西垫垫,别饿坏了胃。”
餐厅的长桌上,夜宵已经摆好。并非大鱼大肉的油腻,而是恰到好处的精致与温暖:小巧的白瓷碗里是冰镇好的杨枝甘露,西柚果肉粒粒分明,芒果丁清甜,西米晶莹剔透,凉丝丝地驱散夏末的燥热。旁边一笼刚蒸好的蟹粉小汤包,皮薄如纸,透着里面诱人的汤汁,配着细嫩的姜丝和镇江香醋。还有一小碟桂花糖藕,糯米塞得扎实,藕片软糯,淋着琥珀色的桂花糖浆,甜而不腻。
饿过劲的两人顿时被勾起了馋虫,也顾不上那么多,坐下便吃。
陈奥莉看着他们,尤其是自己的儿子,眼神柔软下来。她状似无意地开启话题:“星星啊,以后可不许一个人说跑就跑到那么远的南方山区,家里大人多担心。下次想去哪里玩,让阿姨安排,或者让小白陪你去些安全的地方。”
林晚星舀了一勺杨枝甘露,咽下后,拿出百分百的乖巧面具:“好,都听阿姨的。”她顿了顿,像是忽然想起,自然而然地接上,“其实您不了解,鸿飞哥特别踏实可靠,事事都想得周全,有他在,我爸爸都不会太担心的。阿姨您以后有空,其实可以多了解一下王鸿飞,他真的挺厉害的。”她努力给王鸿飞刷着好感度,眼神真诚得像只不谙世事的小鹿。
陈奥莉心下嗤笑:你爸林国栋?他那是娶了小娇妻,心思早不在你身上了,自然是找个便宜保姆看着你就行。她面上却不动声色,顺着话茬打探:“哦?是么。说起来,那个红水乡……王鸿飞他们村里,什么样儿啊?”她问得随意,仿佛只是对陌生地域的好奇。
林晚星心里一紧,知道正题来了。她小心措辞:“鸿飞哥村里我没机会去,听带我们参观的郭经理说,前阵子刚遭了泥石流,有些地方还不太安全。鸿飞哥他爸爸一直生病在卫生院住院,鸿飞哥这些天都在床边守着,特别辛苦。”她说着,下意识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杨枝甘露,那原本清甜冰爽的滋味,此刻在嘴里却变得有些寡淡,仿佛味蕾也被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给麻痹了。
成人的世界,笑容之下藏着机锋,温情背后打着哑谜。
她先点出王家的困境,暗示范鸿飞的孝心和责任心,然后话锋微妙一转,“不过这一趟我也没白跑,多亏了您找来郭经理一家,带着我看了不少地方,真是长了不少见识呢。”
她刻意把“郭经理”和“您找来”稍稍加重,既回答了问题,又把陈奥莉暗中派人“照顾”自己的事轻轻点破,像根小刺,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。
陈奥莉果然受用,心想这小郭办事还算稳妥牢靠,嘴上却问:“哦?都长了什么见识?跟阿姨说说。”她需要判断林晚星到底“见识”到了多少。
林晚星放下勺子,拿出手机,一边翻相册一边说:“最印象深刻的就是非遗的花灯和彩烛了,工艺特别精巧,别的地方真见不到。而且最神奇的是,听说村里最厉害的能工巧匠,”她说到这里,停顿了一下,目光飞快地扫过陈奥莉,然后才继续,“既能做最绚丽的花灯,又能做最精美的彩烛,都堪称绝活。”她翻到清晰博物馆拍摄的照片,特意将屏幕朝向陈奥莉,指尖放大照片角落里一个说明牌的名字——“王大力”,想捕捉陈奥莉最细微的反应。
然而,陈奥莉的目光只是在那写着姓名的卡片上敷衍地一扫而过,并未停留。她的注意力被林晚星快速滑动手机时,不经意闪过的一张高清巨幅照片牢牢吸住了——那是很多年前,她以森森木业董事长夫人的身份,去红水乡深森林场奠基剪彩时拍的官方照!照片上的她穿着职业套装,笑容得体,身后是“森森木业援建”的巨大横幅。
林晚星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宝藏,眼睛一亮,手指轻巧地将那张剪彩照划回屏幕中央并放大。她扬起脸,用一种混合着惊喜与崇拜的、恰到好处的天真语气说道:“陈阿姨您看!我在那儿还发现了您的“彩蛋”呢!这么大一幅剪彩照片,您和董叔叔站在最中央,又年轻又气派,我一眼就认出来了!原来您那么早就去过红水乡了呀?”
陈奥莉只觉得一股寒意猛地从脊背窜上头顶,耳边甚至出现了瞬间的嗡鸣。她那完美得体的笑容极其短暂得僵死在脸上,连零点一秒都不到,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。紧接着,一个更灿烂、更感慨的笑容被迅速激活,完美地覆盖了上一秒的失态。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,修剪精致的指甲在那一刹那深深地陷进了柔软的掌心,留下几个半月形的痕迹。
过去如同幽灵,你以为已经遗忘时,猝不及防地现身,将现在撞得粉碎。
她强作镇定,指着手机急问,试图将刚才那微不可察的停顿掩饰过去:“星星,这张照片……是挂在哪里的?”她记得这种宣传照通常不会太大,更不会如此清晰地被拍到。
林晚星眨眨眼,像是回想了一下,然后用手比划了一个夸张的大小:“就在分公司那个企业文化室里呀,好大一幅呢,占了差不多半面墙!特别显眼!”她语气天真,仿佛只是感叹照片的气派,和陈阿姨当年的风采。
陈奥莉心绪翻腾,面上却挤出个感慨的笑容:“都是过去的事了,企业嘛,总得做些慈善。”她的心瞬间沉了下去,一股无名火起。
郭经理这个蠢货!她当年刻意低调,就是不想在那边留下太多个人痕迹,怕被有心人(比如王大力和村里见过的人)认出来纠缠不清。他倒好,把她这么大一张照片堂而皇之地挂出来,是生怕别人不知道她陈奥莉去过那里,和那个地方有牵扯吗?
这一刻,她心头那点怀疑迅速放大:王鸿飞那个穷小子,能那么“巧”地走进林晚星的生活,没准根本不是巧合,而是刻意安排!他是不是早就知道什么,故意接近林晚星,想借此攀上林家,甚至……攀上她?
想到这里,陈奥莉看向林晚星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警惕。她按下心头的惊涛骇浪,故作轻松地换了个角度试探:“说起来,星星你高考能考那么好,主要还是你自己聪明争气。不过那个王鸿飞,辅导功课看来也确实有点用处?不过他本人好像……嗯,听说念的只是云港的一所二流大学?”
她试图贬低王鸿飞,从而降低林晚星对他的好感度和信任度。
林晚星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护短模式瞬间开启:“阿姨,鸿飞哥水平很高的!我听人说过,他当年高考可是他们清溪市的状元呢!特别厉害!至于为什么后来去了云港的大学……”她说到这里卡壳了,真实原因她心知肚明——去找亲生母亲,但不能说。
一旁的董屿白吞下一个小汤包,嘴快地接茬:“我知道!我猜是……”他差点脱口而出“去找他妈”,却被林晚星在桌下狠狠踩了一脚。
“嗷!”董屿白痛呼一声,接收到林晚星“闭嘴”的凶狠眼神,立刻生生扭转话头,“……是因为云港大学学费低!奖学金高!对,性价比之王!”这个理由蹩脚得让他自己都想翻白眼。
陈奥莉何等精明,立刻看出两人有事隐瞒。她假装被逗笑,却不依不饶地把话题拉回来,目光锐利地看向林晚星:“哦?清溪市的状元?这倒是没想到。状元上北大清华,奖学金不会比二流大学高得多吗?说不通。小白你别打岔,让星星说,她肯定知道原因。”她把压力给到林晚星。
林晚星头皮发麻,正绞尽脑汁想怎么圆。
陈奥莉却像是忽然想到了一个更关键的问题,她身体微微前倾,用公筷夹起一只颤巍巍、汤汁饱满的蟹粉汤包,温柔地放到林晚星面前的碟子里,声音愈发轻柔:“来来,星星,再尝尝这个,趁热吃最好。”然后,她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林晚星脸上,语气带着不容错辨的探究,抛出了真正的杀手锏:
“不过话说回来,就算他真有状元之才,大学里贫困优秀的学生多了去了,”陈奥莉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林晚星脸上,“星星,阿姨还挺好奇的,当年你爸爸……究竟是怎么在那么多人里头,独独就挑中了这个王鸿飞来照顾你的呢?”
这个问题像一盆突如其来的冷水,兜头浇在林晚星发热的头脑上。
她猛地愣住了。
对啊。
为什么是王鸿飞?
我们习惯于接受眼前的现实,却很少追问,这现实究竟起源于哪一个被精心掩埋的伏笔。
这么多年,她习惯了王鸿飞的存在,依赖他的陪伴和引导,从未深思过这个最初的源头。父亲林国栋,那个对她日渐冷漠敷衍的父亲,怎么会那么“恰好”地找到王鸿飞?又怎么会如此放心地把情绪极不稳定的女儿交给一个陌生的、同样年轻的大学生?
就好像……她真的从未想过,自己怎么就“投胎”到了这个家庭一样,她也从未想过,王鸿飞怎么就“出现”在了她身边。
她张了张嘴,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一个字的解释都说不出来。刚才还为王鸿飞争辩的底气,瞬间漏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一片茫然的无措。
夜宵的甜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,但餐厅里的气氛,已经悄然降至冰点。
陈奥莉看着林晚星瞬间空白的神情,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冷光。看来,这个问题,林晚星确实不知道。
这顿看似温馨的夜宵,终于在各怀鬼胎的暗涌中接近尾声。林晚星借口累了,拉着还在揉脚的董屿白飞快溜回楼上房间。
一关上卧室的门,林晚星立刻背靠在冰凉的门边上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客厅水晶灯的光晕从门缝底下渗进来一丝,房间里一片漆黑。她大口喘着气,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再胸腔里“砰砰”狂跳的声音,撞击着耳膜,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楼下客厅的一片死寂,再听不到丝毫碗碟声响或脚步声,仿佛刚才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从未发生,只留下一种令人窒息的、风暴过后的平静。
餐厅里,只剩下陈奥莉一人。她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,拿起手机,拨通了一个号码,声音冷了下来:“喂,对,是我?你明天一早,通知云岭清溪分公司郭经理来宁州总部一趟。对,关于红水乡那个文化展示墙,我觉得……需要重新规划一下。”
窗外,宁州的夜色温柔,却悄然掩去了刚刚落幕的、无声的试探与交锋。而那关于“如何选中王鸿飞”的疑问,像一颗被种下的种子,悄悄落进了林晚星的心田。
风平浪静的现在,可能暗藏着暗流涌动的过去。疑问一旦被提出,便再也无法装作视而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