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北京南站汇合时,陈薇就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。
那对昨天手牵手满世界撒糖的小情侣,今天虽然穿着刺眼的情侣装,却像是两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漂亮玩偶。两人之间隔着一道无形的、却比高铁轨道还宽的鸿沟,全程零交流。别说牵手依偎,就连眼神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彼此,仿佛多看一眼都会灼伤。
林晚星脸色苍白地近乎透明,眼下两片淡淡的青影,像是昨夜所有眼泪与挣扎凝结成的烙印。她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,只剩下一具精致的、了无生气的空壳,连呼吸都显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。
一旁的王鸿飞则像一根绷紧到极限、随时会断裂的弦。他下颌线绷得过紧,表情是一种过分的、近乎刻意的平静,只是那片平静的冰层底下,翻滚着惊涛骇浪过后的死寂与难以言说的疲惫。
陈薇在心里倒抽一口凉气。她见过太多这样的准留学生和他们的另一半,最后时刻的别扭、争吵、冷漠,无非是害怕面对分离的痛苦。
但这哪里是普通的离别前综合征?这分明是爱意焚尽后,用沉默签署的停战协议。
她识趣地没有多问。
拿到贴好签证的护照,过程顺利得毫无波澜。林晚星接过那本决定命运的深蓝色小册子时,眼神空洞,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品。
回宁州的高铁上,座位本是王鸿飞和林晚星挨着,陈薇在另一排。
刚一上车,林晚星停下脚步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“陈顾问,我们换一下位置吧。我……有点晕车,想靠窗坐。”她指的,是陈薇那个靠窗的独立座位。
陈薇愣了一下,下意识看向王鸿飞。却见男人望着窗外的侧影骤然一僵,线条冷硬得如同石雕,可他终究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,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。这无声地默许,是比争吵更彻底的放弃。
“哦,好的。”陈薇立刻起身,心里那声叹息重的几乎要坠到地上。这哪里是闹别扭,这分明是划清界限。
于是,回程的近四个小时里,就变成了陈薇和王鸿飞并肩而坐。气氛一度十分尴尬。身边的男人像一座散发着低气压的冰雕,而斜前方的女孩则戴着耳机,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,像个没有生气的瓷娃娃。
陈薇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。她想起王鸿飞的学历和能力,以及他与林晚星之间那种难以言喻的深刻羁绊,一个念头闪过。她拿出平板电脑,调出一个页面,侧过身,用专业又略带鼓励的语气对王鸿飞低声说:
“王先生,其实以你的背景和英语能力,如果也有出国深造的打算,可以考虑这个项目。社区大学桥梁课程,门槛相对较低,托福过80分,有足够的资金担保(比如50万左右存款证明),快的话,两年内我这边可以帮你操作出去。”
她把平板递过去,上面是详细的学校和专业介绍。
王鸿飞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,落在了屏幕上。那一瞬间,陈薇清晰地捕捉到他眼底翻涌起复杂的光——震惊,是难以置信的渴望,是一丝微弱的名为“可能”的火苗被骤然点燃。
他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,指尖在屏幕上滑动,久久停留。那几分钟里,陈薇几乎能听见他内心天人交战的无声嘶鸣。
然而,那簇火苗燃得猛烈,熄灭得也迅速。他眼中翻涌的光渐渐沉寂,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。
最终,他只是几不可闻地、极其疲惫地叹了一口气,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,将平板递还,声音沙哑而空洞:“谢谢陈顾问,我暂时……没有这个打算。”
说完,他便向后靠在椅背上,闭上了眼睛,一副拒绝再交流、只想假寐的姿态。
陈薇收回平板,心里明了。不是不想,是不能,或是不敢。那横亘在他心中的鸿沟,或许远比她和林晚星看到的要深得多。
回到宁州后,剩下的准备工作按部就班,却变成了一场陈薇独自忙碌的、无声地默剧。
前往保健中心领取棕红色的《国际旅行健康检查证明书》和黄色的《疫苗接种证书》,是陈薇独自代领的。
托福成绩单电子版出来了,擦边通过,邮件发到了陈薇和林晚星的邮箱,林晚星只是点开看了一眼,就关掉了页面,没有任何情绪波动。
订购机票、联系接机、办理临时美国电话卡……这些琐碎的事情,林晚星完全不再参与,全权交给了陈薇处理,仿佛出国的不是她自己。
而王鸿飞,那个曾经事事亲力亲为、将林晚星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的“王老师”,仿佛一夜之间就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。
只有陈薇在中间忙碌地穿梭着,准备着一场女主角似乎已经心不在焉的离别。
一切都在朝着既定的终点滑去,平静,有序,带着一种将所有呐喊与眼泪都密封于心的无言的决绝。
剩下的时间,林晚星回了趟云港,与亲人告别。
此行回云港,于她而言,不是温暖的告别,而是启程前,必须完成的最后一道手续。
她的魂仿佛还丢在北京那间酒店客房门口,被那声决绝的摔门巨响,震碎在了冰冷的地毯上。
此刻回到云港市的,不过是一具疲惫不堪、强撑着的空壳。
林晚星拖着行李箱回到那个称不上“家”的大房子。果然,只有黎曼和她的宝贝儿子林旭晨在。黎曼今天打扮得格外光鲜亮丽,脸上堆着近乎夸张的热情笑容,仿佛林晚星不是要出国,而是中了什么头彩。
“晚星回来啦!快来看看,阿姨给你准备了好多东西!”黎曼拉着她,展示沙发上堆成小山的“战利品”——各种名牌包包、当季新款衣裙、闪得晃眼的珠宝首饰。“出国嘛,就得穿得体面点,不能让人看低了咱们家不是?”
她话语里的如释重负和那股子“赶紧送走瘟神”的窃喜,几乎要溢出来。连旁边玩玩具的林旭晨都抬起头,懵懂地说:“姐姐你要走啦?妈妈说你走了,爸爸就会天天回家吃饭了。”
林晚星心里冷笑一声。原来如此。林国栋果然不会来了。他大概对她这个“不听话”、选择了一条与他愿望背道而驰道路的女儿,失望透顶,连最后一面都懒得见。
看着黎曼那副小人得志、恨不得立刻放鞭炮庆祝的模样,林晚星心里那股熟悉的、想要和她斗到底的邪火又冒了出来。
“留下来。”一个清晰而尖锐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叫嚣,“就留下来!撕破她这层虚伪的皮,看她还能不能笑得出来!”这股近乎恶作剧的冲动如此强烈,几乎要冲破她的躯壳。
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。
没意义了。
她与这个家、与黎曼的战争,耗尽了所有快意,只剩疲惫。胜利与否,于她而言,目前已经是废墟。这个家,这座城市,已经没有值得她留恋、能让她燃烧自己去争斗的人了。
她看也没看那些昂贵的礼物,声音平静无波:“谢谢,不用了。我行李额有限,带不走。”连黎曼精心准备的那一桌送行饭,她也一口没动,径直上楼回了自己房间,关上了门。
房间依旧整洁,却冰冷得像间酒店客房。她的目光掠过书架——那里原本放着一本封面印着卡通兔子、边缘还挂着个毛绒小熊挂件的旧相册。那是她十四岁时一眼看中买下的,内页设计得像立体书一样复杂,曾是她藏匿心爱小物件的“宝盒”。此刻,那个位置空空如也。她眼神一暗,心知肚明它去了哪里。
她深吸一口气,重新走下楼。黎曼正悻悻地指挥佣人撤掉饭菜,看见她去而复返,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与不易察觉的戒备。
林晚星站在客厅中央,目光平静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:“黎姨,我那个带小熊挂件的卡通相册,请还给我。”
黎曼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。那本幼稚的相册!她几乎把每一页立体结构都拆开看过,对着灯光照,用手指摸,除了些陈年旧照和干枯的花瓣,什么都没有!她甚至嫌弃地捏过那个傻气的小熊挂件,觉得这完全符合林晚星那段时间的低龄审美。可越是这样“干净”,她心里那根刺就扎得越深。
她凭直觉认定,这死丫头一定在里面藏了什么。
“晚星,什么相册呀?家里相册那么多,阿姨一时也想不起来放哪儿了。”她眼神飘忽一瞬,手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干净的茶几边缘,试图搪塞。
“你知道是哪一本。”林晚星的声音不高,却像冰锥一样钉在原地,“那个带棕色小熊的,是我在这房子里,唯一还想要的东西。” “唯一”两个字,被她咬得格外清晰,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意味。
黎曼的眼神闪烁起来,权衡着利弊。硬扣着不给,以这丫头如今的倔劲儿,恐怕会横生枝节,耽误了送她出国的大事。反正自己也找不出什么,不如……先给她?等她人到了国外,天高皇帝远,还能翻出什么浪花?
“哦——!你说那个啊!”黎曼故作恍然大悟,脸上堆起假笑,“你看我这记性,好像是收在你爸爸书房柜顶了,怕落灰。阿姨这就给你拿去。”
她说着,转身进了林国栋的书房,关上门。过了一会儿,她拿着那本略显陈旧、封面卡通兔子甚至有些褪色的相册走了出来,那个棕色的小熊挂件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。她将相册递给林晚星时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她脸上扫视,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样。“喏,收好啊。这旧东西……你还当个宝。”
林晚星面无表情地接过。在手指握住相册的瞬间,她的指尖借着调整抱姿的动作,“无意识”地拂过小熊挂件与相册连接的金属扣环——那里有一处她亲手做出的、极其微小的,类似磨损的异样触感。那坚硬的、属于微型存储卡的轮廓仍在。一股巨大的安心感与决绝的恨意交织着涌上心头。
有些秘密,本身就是武器,静待出鞘的时机。
她将相册紧紧抱在怀里,这个动作在黎曼看来,不过是对旧物的珍视。
“是啊,它可是我的‘百宝箱’。”林晚星抬起眼,迎上黎曼探究的目光,嘴角勾起一个极淡、却让黎曼心头莫名一凉的弧度,“黎姨,谢谢你……这些年都没把它扔掉。”
说完,她不再停留,抱着这本承载着她最终秘密的、看似幼稚的相册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黎曼看着空无一人的门口,仿佛要将那扇门烧穿。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林晚星最后那个冰冷的、带着一丝嘲弄的笑容,以及那个轻轻晃动的小熊挂件……一个被自己视为蠢货的小丫头,怎么会露出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眼神?
她一定是漏掉了什么!一定有什么东西,在她眼皮子底下被运走了!
黎曼猛地转身,几乎是小跑着冲回林国栋的书房,她必须再检查一遍那个放相册的抽屉,每一个角落!她攥着手心,指甲深深掐进肉里,一种近乎直觉的恐惧攫住了她——她放走的,可能不仅仅是一个碍眼的继女,更是一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炸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