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租车碾着航站楼前减速带的轻微颠簸停下,像一声终场的预告。
王鸿飞先下车,绕到另一边替林晚星拉开车门,动作依旧周到,却沉默得像一座移动的冰山。他去后备箱取行李,林晚星就站在一旁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。刚才车上那个突如其来、又戛然而止的吻,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横亘在两人之间,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浓稠的、未尽的尴尬和心照不宣的悸动。
值机柜台前,王鸿飞利落地帮她办完手续,将那个贴着托运条的行李箱推上传送带。箱子缓缓滑入黑暗洞口,像吞掉了一段看得见的过去。
“走吧。”他声音有些干涩,视线落在她头顶,不敢往下移。
就在两人磨蹭着走向国际安检口时,两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。
舅舅方建设和舅妈叶文婉,正站在安检区外,显然已等候多时。舅舅即便退居二线,那份经年累月沉淀下的威严依旧不容置疑,只是站在那里,就自带一股让人不自觉想挺直腰板的气场。
林晚星心里咯噔一下,那点离愁别绪和旖旎心思瞬间被压下去大半。她对舅舅是又敬又怕,更清楚这次出国,是舅舅和Eason为她铺好的“阳关道”。
“舅舅,舅妈,你们这么早就到了?”林晚星赶紧迎上去。
舅舅方建设没多寒暄,递过来两个包装精致的礼盒,语气是不容推拒的稳妥:“这个大的,是给你替我们带到美国,送给Eason的礼物。这个小的,算是你送给Eason的礼物,我也替你备好了。”他目光扫过林晚星空着的双手,了然地微微颔首,“就知道你忙起来会忘了这些人情往来,都替你想着了。”
林晚星接过盒子,心里五味杂陈。
舅舅顿了顿,神色略显复杂,声音压低了些,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疲惫:“到了那边,见了你哥哥……旭阳,就跟他说,舅舅从来没生过他的气。让他别背着包袱过日子。”这话说得有些艰难,但到底还是说了出来。那场车祸带来的隔阂与悲痛,似乎在这一刻,被岁月和亲情磨平了些许棱角。
舅妈叶文婉则红着眼圈上前,轻轻抱住林晚星,摩挲着她的后背,声音哽咽:“好孩子,舅妈和舅舅是真舍不得你……想家了,受了委屈,就买张机票回来,啊?家永远在这儿等着你。”她看着林晚星酷似女儿方沐的眉眼,真情流露,毫不掩饰。
舅舅的目光这时才仿佛刚刚注意到一直沉默站在稍远处的王鸿飞,带着一种上位者习惯性的审视和客气:“这位就是小王老师吧?听晚星提起过,这几年辛苦你了。年轻人做事认真,很有前途。”
他话锋一转,抛出一个看似机会的、实则划清界限的提议:
“如果你有兴趣,可以考虑来云港考个公务员。像你这样的有为青年,在体制内会有很好的发展空间。如果需要推荐信,我可以提供。当然,”他语气平淡地补充,“前提是你能先通过考试。”
这番话,礼貌,周到,甚至带着一点“赏识”,却像一道无形的墙,将王鸿飞彻底隔绝在了林晚星的世界之外。
王鸿飞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,随即迅速松开。他脸上看不出情绪,只是略略颔首,客气而疏离地回了句:“谢谢方市长,我会考虑。”姿态不卑不亢,却也没接那个看似诱人的饵。
舅舅像是完成了一项必要程序,转而看向林晚星,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威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:“出国是正事,学医能有什么大出息?Eason给你安排的金融专业是顶尖的,就算以后不干这行,见识和格局也不同。这条路……”他忽然顿住,气息微滞,抬起的手不是随意地整理了一下西装前襟,动作因瞬间的吃力而略显迟缓,“……沐沐当年……算了,不说了。”
舅妈担忧地看了舅舅一眼,下意识地向他靠近了半步。
林晚星的心一下子揪紧了。舅舅未完的话,像一根针,轻轻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。她低声解释:“我爸……他不愿意我走,我没敢告诉他具体航班,怕他难受。”
舅舅摆摆手,似乎不愿再多谈家事:“行了,快进去吧,别误了飞机。”
安检口排着长队。林晚星被舅舅舅妈“护送”着排到队尾。她一步一回头,像是依依不舍地看向舅舅舅妈,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、飞快地掠过他们,飘向那个站在原地、身影越来越模糊的清瘦青年。
王鸿飞就站在那里,没有更多的动作,只是看着她。隔着人群,隔着舅舅无形中划下的界限,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脏抽痛。
终于,轮到她过了安检。冰冷的闸机在她身后合上。
她下意识地回头,想透过候机厅巨大的磨砂玻璃幕墙再看一眼外面——可那玻璃设计得巧妙,从里向外看,只有一片模糊朦胧的光影,像蒙着一层永远化不开的大雾,什么也看不清。
一墙之隔,两个世界。
外面的人,外面的世界,一瞬间,仿佛被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。
刚才被舅舅舅妈强行压下去的所有情绪,那些离别的悲伤、那个吻的灼热、王鸿飞沉默的眼神、舅舅未说完的话……如同迟来的海啸,轰然涌上心头,砸得她眼前一片模糊。
她真的要走了。
这种感觉突兀得不真实,轻飘飘的,像个一脚踩空的噩梦。
国际出发的登机口总是透着一种抽离现实的空旷感。林晚星找到了对应的位置,离登机还有将近一个小时。她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,窗外是庞大的机翼和空旷的跑道,延伸向未知的远方。
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张单薄的登机牌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,心里空落落的,像被挖走了一大块,冷风嗖嗖地往里灌。一种强烈的不安全感和茫然攫住了她,她甚至不知道接下来这一个小时自己该做点什么。
可能,让她这么痛的,不是得不到,而是舍不得,却不得不舍。
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。小时候第一次和爸爸、妈妈、哥哥坐飞机,她兴奋地拉着哥哥的手,整张脸几乎贴在舷窗上,看着那些钢铁巨鸟起起落落,每一下都伴随着她惊喜的欢呼。那时的开心,简单又纯粹。
而现在,明明十几个小时后就能见到阔别多年的哥哥,她心里盘桓的,却只有一种莫名的、沉甸甸的害怕。她说不清怕什么,也许是怕物是人非,也许是怕揭开某些尘封的、她尚未知晓的真相,也许只是单纯害怕这场被推着向前的、身不由己的离别。
她真的不想走。
这种感觉异常强烈、真实,就好像……好像人临死前,还有极其想见的人没见到,有无比重要的话没来得及说出口,带着巨大的遗憾无法阖眼。
这个念头让她悚然一惊,随即想起了妈妈。妈妈当年车祸弥留之际,是害怕还是迷茫,有没有一瞬间想念过她?而她,却连这最后一面都错过了……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疼得她喘不过气。
她急需抓住点什么,来对抗这种急速下坠的恐慌。
她拿出手机,手指有些发抖,给沈梦梦发消息:
「梦梦姐,不用来送我啦,我已经过安检坐在登机口了~[笑脸] 后会有期。」
“后会有期”四个字刚打完,眼眶就毫无预兆地彻底决堤。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,模糊了那个强装开心的笑脸表情。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,仿佛这四个字是什么可怕的咒语,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。
情绪失控之下,一种“此去经年,不知归期”的悲凉感攥住了她,仿佛不在此刻把心事说完,就再也没机会了。她迷迷糊糊地跟着感觉打了一行字:
「告诉你个秘密,小白非常非常喜欢你,我好想看你们喜结连理百年好合……」
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像一盆冷水,瞬间浇醒了她。
我在干什么?!她猛地吸了一口气,手忙脚乱地立刻撤回了那条消息。
小白的感情,不该由她来多嘴,更不该是在这种她情绪崩溃的情况下,以一种近乎托孤的方式说出来。
几乎是同时,她的手机响了起来,来电显示是【董屿白】。
她赶紧吸了吸鼻子,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,才接起电话。
“喂?怼怼!你够可以的啊!真就重色轻友到头也不回就走了?我告诉你,这事儿不是一件签名球衣能解决的了!至少两件!不!三件!还得是带签名证书的那种!”
董屿白咋咋呼呼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,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车流声,显然正在赶来机场的路上。他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掩盖那点不易察觉的着急和失落。
林晚星被他这清奇的脑回路逗得想笑,可嘴角刚弯起,眼泪流得更凶了,只好捂着话筒,含糊地“嗯嗯”了两声。
而另一边,坐在副驾驶的沈梦梦,手机屏幕上那条被秒速撤回的消息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激起了剧烈的涟漪。她只来得及瞥见“小白”、“喜欢”、“百年好合”几个模糊的字眼,消息就消失了。
她握着手机,震惊地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,心里掀起波澜。董屿白?喜欢她?那个整天没话找话、看起来没心没肺的小屁孩?这怎么可能?……可是,晚星为什么突然说这个?又为什么立刻撤回?
无数个问号瞬间挤满了她的脑袋,让她一时之间忘了回应旁边还在喋喋不休抱怨的董屿白。她需要立刻、马上、回家一个人待着,好好消化一下这个突如其来的、足以颠覆她认知的“秘密”。
林晚星挂了董屿白的电话,看着屏幕上那条无法撤回的、带着笑脸的“后会有期”,和那条只剩下“您已撤回一条消息”提示的空洞记录,心里那片茫然的海,仿佛更深了。
登机口的冷气开得很足,吹得林晚星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。广播里开始用中英文温柔地催促前往纽约的旅客准备登机,人群开始骚动,向着检票口缓慢移动。
那广播声像是一道最后的催命符。林晚星死死攥着手机,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。她不管不顾地,用颤抖的手指敲下一行字,发送出去:
「走了吗?我不想走了。」
几乎是秒回。
王鸿飞:「没走。飞机离开之前,我会在我能达到的、离你最近的地方陪你。」
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,瞬间捅开了她强撑已久的所有堤坝。眼泪毫无征兆地、汹涌地决堤而出,不是默默流淌,而是近乎崩溃的奔涌,大颗大颗地砸在手机屏幕上,迅速模糊了那片微光。她徒劳地用袖子去擦,却越擦越花。胸腔里那个位置空落落的,却又被一种尖锐的、难以言喻的疼痛填满,疼得她几乎要蜷缩起来。
就在她视线模糊、心乱如麻之际,手机又嗡地震动了一下。
一条新短信预览跳了出来,发件人还是王鸿飞,内容只显示了开头的几个字:
「我好像看到黎曼了……」
后面的内容被眼泪和模糊的屏幕彻底掩盖,看不真切!
黎曼?她后妈?她怎么会在这里?王鸿飞为什么突然提她?
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,瞬间压过了悲伤。林晚星的心脏猛地一缩,也顾不上满脸泪痕,手忙脚乱地直接拨通了王鸿飞的电话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通。
然而,那头却没有传来王鸿飞熟悉的声音。
听筒里一片嘈杂的背景音里,清晰地传来一个她无比厌恶的、矫揉造作的女声——正是黎曼!
“……王老师,事情办得不错,真是多亏有你了。”黎曼的声音带着一种志得意满的轻快,像毒蛇吐信,“我家星星才能这么‘顺利’地出国。放心,答应你的100万,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。够你在宁州付个首付,买房娶媳妇了……”
“嘟——”
电话被猛地挂断,只剩下一片忙音。
林晚星脑中一片空白,巨大的震惊让她甚至忘了呼吸。几秒后,她像是猛然惊醒,不死心地、疯狂地再次拨回去——“对不起,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。”
冰冷的、机械的女声,像最终的审判,彻底击碎了她辛总最后一丝微弱的、为他辩解的可能。
林晚星举着手机,整个人像被瞬间冻僵了,血液都凝固在了血管里。
悲伤?痛苦?茫然?
所有情绪在那一刻被一种更猛烈、更纯粹的愤怒彻底碾碎、蒸发!
100万?
买房?娶媳妇?
顺利出国?
多亏有你?
这几个词像烧红的烙铁,狠狠烙在她的脑海里,发出滋滋的焦糊声。原来如此!原来这就是他所有的温柔体贴、所有的不舍挣扎、所有的“为你好”!
一场交易!
一场用她的人生,换取他锦绣前程的、肮脏的交易!
“女士?女士?”身后传来机组人员礼貌而催促的声音,“商务舱乘客可以优先登机了,请您…”
工作人员的话还没说完,林晚星猛地转过身。
她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,眼圈通红,但那双眼睛里,所有的迷茫和脆弱已被烧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一种近乎冰冷的、愤怒到极致的清明。
她看着工作人员,声音不大,却异常清晰、坚定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打断了他:
“对不起。”
“我决定了。”
“我不去美国了。”
“我要回家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