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磨砂玻璃门在林晚星身后合拢,像一道天堑,彻底隔断了王鸿飞的视线。
他僵在原地,望着那片再也看不清内部的候机厅,感觉心里某个部分也被一并抽走,留下空洞,冷风从中呼啸而过,疼得他几乎直不起腰。
此时最锋利的刀,是回忆里的糖。
活到二十四岁,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“失去”的实体冲击。那痛感,不似利刃,更像钝刀,慢而重地切割着心脏,每一寸挪动都带着血肉模糊的闷痛。
小时候妈妈离开,他只有三岁,阿爸说他哭闹了几个月,后来某天突然就不哭了。那段记忆是模糊的,被时间蒙上了一层纱,只剩下一个空洞的概念。
但这一次,林晚星的离开,带来的痛楚是具体的、锋利的、无孔不入的。空气里仿佛还缠绕着她身上淡淡的甜香,指尖还残留着她眼泪的湿意,耳边还循环着她带着哭腔说 “我不走了”……
即使……即使她将来守约回来,一切还会一样吗?见过更广阔天地的她,还会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地依恋他、信任他、需要他吗?还会像只认主的小兽一样挽着他的胳膊,眼睛盛着星光,只冲他一个人笑吗?
不可能了。
到时候,她能在记忆的角落里,为王鸿飞三个字留下一小片立锥之地,大概就已经是奢望了。
或许他拼命想留下的,不仅仅是林晚星这个人,更是她在身边时,那种被全然需要、被彻底依赖的感觉。那种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阴沟里的老鼠,而是被人珍视着的、有存在价值的错觉。
他亲手埋葬了太阳,却妄想世界还会亮。
恐怕这辈子,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像她这样,毫无保留、笨拙又滚烫地对他好的人了。
而他,就这么亲手把她推开了,送走了,亲手掐灭了那束唯一肯为他停留的光。
他恐怕会恨自己一辈子。
就在这时,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。
他麻木地掏出来,屏幕被不知何时溢出的泪水模糊了一片。他用力抹了一把眼睛,看清了那条消息:
林晚星:「走了吗?我不想走了。」
这个笨蛋!
王鸿飞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,心脏却因为这行字剧烈地抽搐起来,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刺痛。
那你倒是留下来啊!腿长在你自己身上!你为什么不再任性一点,再不讲道理到底?!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开口?!我……我怎么开得了这个口?我怎么担得起这个责任?我怎么敢用我的前途未卜,去赌你的金光大道?!
巨大的无力感和自我厌弃几乎要将他吞没。他颤抖着手指,用尽全身力气,才敲下那句卑微如尘的承诺:
「没走。飞机离开之前,我会在我能达到的、离你最近的地方陪你。」
眼泪彻底失控,汹涌而出,视线一片模糊。他感到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痛和一种行尸走肉般的麻木。
林晚星的舅舅和舅妈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。
就在他沉浸在几乎要将自己溺毙的悲伤中时,一个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身影,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,出现在他的视野里——是黎曼。
她像是欣赏一出精彩剧目般,缓缓踱步而来。
就在这一瞬间,一个极其冒险、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!
像是一个输红了的赌徒,押上最后仅剩的所有筹码——林晚星对他可能残存的最后一点信任。他要用这最后一点信任,下一个堵住。
赌赢了,她或许会愤怒,会留下。
赌输了,她将抬着对他的彻底鄙夷和憎恨远走高飞,消失在他的世界里。
两种可能性在他脑海中疯狂拉扯,各占一半。但哪怕是百分之二的希望,也好过现在这样眼睁睁看她消失!
王鸿飞看着这个女人,一个极其冒险、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劈入他混乱的脑海!
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,押上最后仅剩的所有筹码,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用最快速度,在那条已发出的消息下方,又补发了一条:
「我好像看到黎曼了……」
他屏住呼吸,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,像一个握着引爆器的死士,等待着最后的审判。
这时手机震动,林晚星电话打来。
他屏住呼吸,猛地按下接听键,然后在黎曼开口的前一秒,将手机死死攥在手里,屏幕朝内,掩在身侧,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。
黎曼对此一无所知,她脸上挂着虚伪的、胜利者的笑容,走到了王鸿飞面前,用那种她特有的、矫揉造作的轻快语调,清晰地开口说道:
“王老师,事情办得不错,真是多亏有你了。”那声音像毒蛇滑过枯叶,令人脊背发凉,“我家星星才能这么‘顺利’地出国。放心,答应你的100万,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。够你在宁州付个首付,买房娶媳妇了……”
每一个字,都像淬了毒的针,通过那部接通中的电话,精准地、毫无保留地传向了电话那头的林晚星。
王鸿飞死死咬着牙关,尝到了口腔里弥漫开的血腥味。他听着黎曼的话,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只有眼眶红得骇人,里面是一片荒芜的、自毁般的决绝。
就在黎曼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,他猛地掐断了通话,甚至不给林晚星任何质问或确认的机会。紧接着,他以最快的速度长按电源键,屏幕瞬间变黑,彻底关机。
他亲手斩断了所有退路,也断绝了她求证的可能。现在,她只能凭借听到的“事实”,在愤怒和震惊中,做出那个他期盼又恐惧的决定。
他亲手,为自己和林晚星之间,可能筑起了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,也可能……点燃了最后一根将她留下的导火索。
电话关机的忙音,像一声最终的审判,在王鸿飞耳边尖锐地嘶鸣了片刻,然后归于死寂。
他僵在原地,手指还维持着握着手机的姿势,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。黎曼似乎又说了句什么,脸上带着那种洞悉一切、令人厌恶的浅笑。
王鸿飞没有看她,也没有回应。
他只是缓慢地、近乎迟滞地,将手机塞回口袋。然后转身,迈开脚步,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,麻木地朝着出租车等候区的方向走去。
一辆出租车停在他面前。他拉开车门,坐进后座,汇报了他合租房的城乡结合部,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,听不出任何情绪。
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。他却只是偏头看着窗外,目光没有焦点,感觉外面的世界隔着一层毛玻璃,喧闹是他们的,与自己无关。灵魂好像轻飘飘地浮在车厢顶部,冷漠地看着下面这具名叫“王鸿飞”的躯壳。
车子在一个便利店门口短暂停下。他下车,走进去,径直拿起两瓶度数最高的白酒。扫码,付款。
回到合租屋,钥匙插入锁孔,转动。“咔哒。” 门开了,玄关处,一双毛茸茸的、傻乎乎的粉红色小兔拖鞋,还整齐地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,仿佛在安静地等待着永远不会再来的主人。他像避开什么灼热的东西一样,视线飞快地掠过它,赤脚踩进了屋里。
屋子里没有开灯,昏暗而寂静。他走到客厅中央,将酒放在茶几上,拧开一瓶的瓶盖,仰头直接灌了一大口。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,他却尝不出任何酒味,只觉得舌根深处漫上一股难以言喻的、纯粹的苦,苦得发涩。
一个念头浮起:不能这么喝,会醉。
万一……万一她回来了,看见他这副烂醉如泥的样子,太难看了。
可她会回来吗?这个念头像风中残烛,微弱得让他自己都想嘲笑。希望渺茫得如同海底捞针。
但他还是为自己设定了一个荒诞的仪式。
他对自己说:顺利的话,这两瓶酒喝完之前,她就能到了。
于是,他开始在心里默数。一、二、三……每数到一百,才准许自己喝一口。仿佛这样,就能用这缓慢的计数,丈量并缩短与她可能归来的距离。
时间在冰冷的数字间流淌。一口,又一口。酒瓶里的液体在昏暗光线下一点点下降。
窗外的天色,就在这一口一口的辛辣中,从昏黄彻底沉入墨蓝。
两瓶白酒快要见底,胃里火烧火燎,他第一次发现自己酒量居然这么好,喝下两斤高度白酒,头脑却异常清醒,每一个痛苦的念头都清晰得如同刀刻。这种清醒是一种残忍的刑罚。
她还是没有出现。
他开始刻意放慢数数的速度,将一百拖成一百二十,一百五十……仿佛拖延这最后的审判,就能延缓绝望的降临。
但门外始终寂静。
他绝望了。他赌输了。她不会回来了。她带着对他的憎恨,飞向了没有他的广阔天地。
他拿起滑落一旁的手机,屏幕因他的触碰再次亮起,林晚星那没心没肺的笑脸又一次撞入他的眼帘。看着那张笑脸,他控制不住地跟着扯动嘴角,想做出一个回应的笑容,可嘴角扬起的弧度却瞬间崩塌,比哭还难看。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,顺着他的脸颊滑落,滴在冰冷的屏幕上,模糊了那张灿烂的笑脸。他一边流着泪,一边对着照片徒劳地笑着。
像是为了给这绝望盖棺定论,他屏幕解锁的瞬间,一连串的通知跳了出来,最上方的一条,来自银行——
【xx银行】您尾号xxxx账户08月26日11:28收入人民币1,000,000.00元。
“答应你的100万,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。” 黎曼那志得意满的声音,仿佛随着这串数字,再次在他耳边响起。
这笔用他灵魂和爱情换来的钱,像烧红的烙铁,烫在他的账户里,也烫在他的视网膜上。
也就在这彻底死心的瞬间,他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:他一直以为自己穷,需要钱。可直到这一百万真真切切地躺在他的账户里,而林晚星也彻彻底底地离开了,他才发现——没有了她,这一堆数字,和他胸腔里那个空洞一样,轻飘飘的,毫无意义,甚至肮脏得让他作呕。
一个荒谬的念头如同溺水者的本能,猛地抓住他——拿着这笔钱,去买一张机票,去追她!去她的学校门口,去求她原谅,去告诉她一切都是假的!
但这个念头只存活了一瞬,便被更冰冷的现实狠狠掐灭。
他不能走。
他这条从阴沟里爬出来的命,除了爱情,还背负着更沉重、更不堪的枷锁。他活着的意义,不仅仅是爱林晚星,还要去接近那个赋予他生命却又抛弃他的女人——陈奥莉。他需要获得她的认可,哪怕只是一个正眼,一句承认。这是他支撑自己从泥泞中爬出来的、扭曲却唯一的执念。他不能为了追寻已经失去的光,而放弃支撑自己走到今天的、冰冷的支柱。
他注定要被困在这片生他、却也从未善待他的土地上,完成他那不堪的使命。在晚星和陈奥莉之间,他的天平毫不犹豫得倾斜了。
他不想让她恨他,哪怕她永远不再回来,他也不想在她的记忆里,是一个为了一百万出卖她的小人。
王鸿飞盯着那串零,看了很久很久,眼神空洞。
忽然,他动了一下。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操作,调出转账界面,输入那个他以为自己倒背如流的、属于林晚星的银行卡号。指尖却像生了锈,不停使唤,连续输错了三次。每一次错误提示音都像在嘲讽他的狼狈。
第四次,终于对了。金额:1,000,000.00 备注栏,他的指尖停顿了,悬空了良久。最终,他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,缓慢而郑重地敲下几个字:
好好对自己,忘了我。
点击【确认转账】。指纹验证通过。
屏幕跳转:【转账成功】。
他看着那四个字,手机从他手中滑落,悄无声息地陷进沙发缝隙里。屏幕上,林晚星的笑脸渐渐暗了下去,最终归于漆黑。
他闭上眼,向后仰倒,抬起一只手臂搭在眼睛上。冰箱压缩机此时恰好启动,发出低沉的嗡鸣。那冰箱里,还塞满了他昨天刚买的、她最喜欢的水蜜桃口味气泡水,现在,它们大概再也等不到被打开的那一天了。
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压抑到极致的、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。
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,也许很长,也许很短。直到—— “咚咚咚。” 敲门声响起。
他没有动,像是没听见。
门外安静了一下,又再次响起敲门声,带着一点迟疑,却又很坚持。
王鸿飞终于动了动,手臂从眼睛上滑下,露出那双通红的、盛满了疲惫和死寂的眼睛。他慢慢地站起身,目光再次不可避免地扫过那双粉红色拖鞋,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,走向门口。
他没有任何期待,甚至懒得去想门外会是谁。
然后,他拧动了门把手。
门开了。
门外,站着去而复返、风尘仆仆、拉着行李箱的林晚星。
她的目光,如同被磁石吸引,几乎在开门的一瞬间,就牢牢锁在了他身后地板上那双、她专属的、孤独的。摆成心形的小兔拖鞋上。
他赌上了尊严、真心和未来,只为换她一次回头。而她,真的回来了。